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戏·始之难   作者:俞冬淮 文案 九天之上长风掀涌高云,人间众生因缘聚散庸庸匆匆。 不甘日子平如静水的她,一心寻求故事里大起大落的悲欢离合。少年离家远游,跋涉于瀚海大漠,看遍了恩怨情仇,而后归家渐趋于安稳。 爱恋,成亲,生子,她沉浸于温水般惬然的生活,而少年时缔结的命运的波澜却悄然而至。所有的一切都被打乱,而她怯弱不敢面对真相时,只能辗转失去的更多。 山岗翠兮木萧萧,河冽兮秋霜。望故人兮凌西峰,魂孤兮终归来。 宿命的悲剧反复上演,阴暗拥抱光明,旋转明灭。她握紧手中的剑,骤然惊觉命运的戏言背叛。 当血火交织悲艳,风雨洗净肮脏,她于繁华落尽处,皤然醒悟,回首而望。 原来所谓生命,不过是一场盛大的纷乱烟火,宛如台上一纸绚丽动人的戏文。云梦还梦云,她正置身其中。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东方玄幻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令舜莪舟远风 ┃ 配角:时然悯惜可儿守墨 ┃ 其它:奡央列圣   楔子 少别   卷首语:   这是一个与奡央有关的故事,也是一个与倾天历史有关的故事。   楔子 少别   倾天四百五十二年仲春。西尔博纳沙漠。   正是春天,西尔博纳沙漠上已经有隐隐的草色,那些极其耐寒的几草和刺荆红正从严冬的肃杀里缓缓复苏过来,开放。大漠的天是高而蓝的,仿佛那些滚滚黄沙根本不会影响到它们丝毫。而每当这个时候,居于这片沙漠的西撒纳部也会渐渐开始活跃起来。   一切都要追溯到四百多年前倾天刚刚建立的时候,明族被拥护为王,作为十大人族之一的原族东穆国就消失了,王族成员以属国的身份与其余七族入住帝都亘回,封地为奡央七城之西的新圩。而其余族人则在三位将军的带领下散作三部,即生活于图荒州西尔博纳沙漠的西撒纳部、卅丹州竡半冰峰的阿措那部以及嶲地州南深群山的穆塔木部。   四百多年的时光如水泻过,奡央似乎仍旧一如开始的平稳祥和。   在西尔博纳沙漠与塔多戈草原的交界线处拥聚了一大群人,全都是毡帽羊裘的装束,看样子像是在与什么人分别。   大碗的羊奶酒被轰然泼在地上,四周的人群应和着发出大片的哄叫声。而在人群中间的却是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少女,周围环绕着一群手执利刃的侍卫,都穿着与他人明显不同的服饰。在牧民中间,一个发须花白身形却仍高大的男子走了出来,他身上穿着各色条纹织出的锦服,佩带着炫目珍异的玉石——显然是一名身份高贵的长者。果不其然,在他往外走的同时,那些一脸冰冷的侍卫也渐渐放缓脸色,四周的人群自动地让出一条路来,还不住地叫喝着“塔尔族长!塔尔族长!”   少女在看见那名男子时原本严肃有礼的神色立马发生了改变,她抱着牧民送她的东西绕开周围侍从的环卫挤到了他身旁,“塔尔叔叔!塔尔叔叔!你怎么才来啊?我还以为你不会来送我了呢!”她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欣喜,却又隐隐透出了一丝不舍的伤心,“我真的不想离开啊,要知道先前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他都什么都没讲呢,可现在却非要我回去……”   被叫作塔尔叔叔的男子大约四十左右的年纪,满脸都是胡须,他蹲下身去使自己看着少女的眼睛,和蔼地笑着开口,“哎呀呀,小舜莪,可不能这么讲话啊!当初令札城主送你来这儿时,可是说住一两个月就好了的,现在你都在这儿住了五六年了。他每年都要来看你,现在你都这么大了,住在这里也确实不方便,他派人来接你也是情理之中。你应——”   “我不管!我就是不想回去,不想回去!”少女使劲摇着头,打断了他的话,眼里却有晶莹的泪水打起了转儿,“塔尔叔叔,你是不是不喜欢舜莪啊……是舜莪平时太顽皮了,塔尔叔叔才不喜欢舜莪么……”   就在眼泪将要流出来,而中年男子讷讷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少年从他们身后钻了出来。他与少女年纪相差不大,只不过穿着牧民的衣服,少年黝黑而英挺的面孔在看到少女眼中泪水的那一刻怔了一下,但随即笑了起来,“呀呀呀!舜莪哭鼻子了,舜莪哭鼻子了!桑珂,穆奥快来啊,舜莪哭鼻子了!”   听到那个声音,少女垂下去的头触电般的抬了起来,将眼中的泪水忍了下去,在看到少年凑过来关心的头时,少女猛地冲他做了一个鬼脸,“看什么看,小心我戳瞎你的眼睛!”   少年完全没有防备,被那一吓惊地往后仰去,就在落地的一刹他的惊呼顿住了——身下一只手将他撑了起来。他往后望去,看到了一名穿着灰袍子的少年以及他身旁的红裙少女。   “啊,穆奥,桑珂!你们也来了!”,破涕为笑的少女欣喜地看着两人,但她的神色一瞬黯淡了下去,“你们……都是来送我的吗……”   原本有些缓和过来的气氛一下子又低沉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后来的红裙少女看了看一旁的中年男子,低头绞着手里的衣角,怯怯地开口道,“……父亲,你能不能和令城主商量一下,让舜莪再在我们这里多住一些时间?……我们都很舍不得她……”   一旁的舜莪一怔,但立即又高兴地笑了,侧过头满怀期待地看向一边的中年族长。穆奥和额罕也在一旁帮着开口。   塔尔的脸色也是一变,叹了口气,“唉,我何尝又不想让舜莪留下呢……”   在他想表态留下舜莪的那一瞬,一直沉默不语的侍卫领长冷冷地开口,“塔尔族长,我们令城主说了,今日一定得带小姐回去,你不过是西撒纳部十三游群中的一个小小族长罢了,难道还敢违背我们城主的命令?”   塔尔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羞愤万分,想也没想就一把将桑珂拉回了身边,愤然道,“这个自然,令城主的女儿我们这些粗人敢强留?你们要走就带她走,恕不远送!”   听到这句话,原来面露喜色的舜莪稍稍一愣,然后死死地咬紧了下唇,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抚向腰间冰冷的圆筒,面色惨白。   看到族长恼怒的神色,额罕、穆奥也在一侧不敢开口了。只有侍卫长略微俯了俯身,不无讥讽地笑道,“多谢族长体谅,这里是城主对你们抚养小姐多年的一点回报,还请笑纳。”   一语未毕,一行侍卫就从他们身后出列抬出了十几口红漆木箱,他探出手,笑着打开了其中一口的箱盖,一瞬间堂皇的金光竟刺得人不敢直视,四下一片顿时鸦雀无声——那竟是满箱满箱的黄金珠宝。   回过神来,人群里惊叹之声立即四起。塔尔冷笑不语,转过了身去。   片刻不停,侍卫长躬身对舜莪做了个上车的姿势,舜莪冷冷地看了一眼他,然后直直走向马车,一跃上了轿子,在拂开轿帘前她回头望了一眼,咬紧牙,又立即抱紧怀里的东西一头扎了进去,再不留恋。   塔尔像是想说些什么,但他满是胡须的嘴唇只是哆嗦了一下,就没了声音。   马车动了动,身骑高马的侍卫长弯腰向众人颔首,继而调转过马头,挥鞭一喝。那队马车与此同时也狂奔了起来,践起的滚滚黄沙呛鼻不已,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塔尔左手衣袖捂着口鼻,右手在面前不住地挥舞。混乱中,他只觉得身后一动,仿佛有几缕清风拂过般,桑珂们几个人就没了踪影。他急忙抬头,可四周早已经没了人。   他们追赶着马队,深一脚浅一脚地迈在沙子里,边跑边喊,“舜莪!舜莪!有空就回来啊!再回来我们一起玩啊!我们在这里等你!舜莪!”   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追出了多远,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声音在响,追,追,追……   气喘吁吁,他们越来越迈不动步子,可是不知道她听见没有。他们就坚持着,继续往前跑,声音越来越小,身体越来越累,距离也越来越远。那些马背上的侍卫都露出嘲讽的表情,讥笑着加速离开。   终于,筋疲力尽了,他们扑倒在沙漠里。就在那一瞬间,他们忽然听到了耳边传来的回应声,响亮而清晰,却让他们觉得如同在做梦一样……他们抬起力竭的头,向前方望去,透过滚滚黄沙烟尘,他们看到了在马车上伸出身来的舜莪。她小小的脸上满是泪水,几个侍女死死拽着她,不让她跳下来。   是她,是她……他们笑了,然后终于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一头向后躺去。在倒下前,穆奥下意识地将身体向右一偏,身下突然传来一阵锐疼,似乎是硌在了石块上。然后感觉桑珂的身体砸在了自己身上。他嘴角咧开一点笑。   黄沙四起,烟尘逸散。毒热的太阳升起,大漠顿时一片滚烫。马队早已在沙漠里消失不见,而刚刚少女的回音却还未完全消散,那仿佛是字字铿锵的有力誓言,在苍天瀚海中立下了重逢的约定。它们犹自在腾起的黄沙热浪间传播回荡,久久不肯弥散。   “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你们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你们等我!”   可世事沧桑,所有的一切都不可强求。那些年少时的约定,无论它再怎么掷地有声,再怎么至死不悔,那也是谁都不可预料的。抑或当它达成时,早已经是物是人非。   序旅人   一望无际的荒石平原。   轻风自西而来,经过海岸岩石的阻拦后失去了丰富的水分,吹到荒芜的原野上。正是初春时节,和煦的阳光从头顶笔直地落下,将稀疏的草丛中不知名的各色野花照的发亮。经过春天的清风一送,半旱的荒漠上仿佛刹那间开满了白色的花儿。风将草叶吹成翻涌的绿色浪潮,在头顶通透阳光的映照下,乍一看去,那仿佛是碧色的人间天堂。   在草地与沙漠相接的边界上,矗立着一座样式古老,被风沙侵蚀得面目全非的石塔。巨大而坚硬的花岗岩堆砌出它雄伟的身躯,在拼凑部分的缝隙里,是浇注的铁汁与钢砂的混合液,原本熔融的液体在冷化后变得刚硬非常。它那灰黑的身躯在荒无人烟的大漠中显得尤为刺眼,但同时又体现出些许的自然。每当有大风从远方的荒漠深处吹过来时,它看上去就完完全全地属于这片沙漠了。类似这样的石塔,在这片看不见尽头的荒漠里不计其数。   大风吹了过来。沙漠里常见的旋风卷起滔天的黄沙,从天际起伏的沙线远方直直逼近与它彼邻的草原。一时间,周围的天地都变了颜色。猛烈的风将沉沉的黄沙搅满天空,目之所及尽是一片遮蔽天日的暗黄色。风沙从北方遥遥卷来,所有灰黑的石塔都被包裹在一片可怖的沙暴里,不过眨眼之间,雄伟高矗的石塔就被狂暴的沙尘埋饰成了连绵的沙丘。   然而,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下,却仍旧有活物顶着飓风一寸寸艰难地移动。   在风沙漫天的风暴尽头,依稀间还可以看见一个摇摇晃晃的模糊人影。透过无数昏浊细小的沙粒,他隐约披着一身黑衣,抬手捂着口鼻,左臂举在前方,迎着猛烈砭人的风砂,步履维艰地前行着。   沙风猎猎,激旋的气流宛如割面而来的刀刃,粗糙干燥的沙子劈得脸颊硬生生的疼,逼得人抬不起头。   他看着面前满天的沙粒,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裹着的那件黑袍,嘴里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继续埋首往前走着。他一边朝前艰难地迈进,一边谨慎地打量着四周剧烈的风暴。他原本盘扎在脑后的头发被突然狂虐起来的风暴卷散开来,迅速掺进了无数粗糙的砂粒,在砂风中招卷飞扬如同墨色的布匹。   盘发一散,汹涌凛厉的黄毛风立即卷着沙子争先恐后地从领口倒灌进他衣服里。身体一瞬生凉硌疼。他惊呼一声,展手狠狠一抖,粗粝的砂粒从衣襟里细细滚落,然而不等砂子掉尽,又一波狂风合着砂砾再次卷进衣服头发。他接着抖了几番,可每次都是一样的结果。终于,他终于发觉了这不过是徒劳,自嘲地笑了笑,放弃了这无谓的挣扎。   风沙滚滚从耳傍呼啸而过,尖厉刺耳。他边走边抬起头看,风暴没有丝毫减退的迹象,而远方已经隐约有模糊的碧意了,他释然一笑,然而,就在视线收回的蓦然一瞥里,他突然变了脸色——   在他左方的不远处,一股巨大激烈的飓风在满眼的黄沙中颜色显得更为深沉。而且照这个行进方向看,这股暴风的尽头好像是——他自己?   那个瞬间,他再不多想,身形闪电般地往侧一掠,迅疾地捂下头去,埋在一旁的沙堆后面。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遮天蔽日的黄沙滚滚卷来,飞沙走石转瞬就到了他身前。那道旋风刮卷起所有的黄沙扶摇直上,像是要卷上天似的。他只感觉身下一轻,就被狂暴的大风卷了起来。   他猝不及防,找不到任何可抓的东西,只是惊神的刹那,狂风暴旋而起,他哭笑不得地看着被卷向高空的自己。飓风越旋越猛,他感觉自己的肌肤被衣袖里灌满了的沙子硌破了。   巨大的压迫力从高空的四面八方袭来,撕裂般的痛楚,他觉得几近窒息。剧烈的疼痛感从四肢向周身蔓延开来,狠狠地向体内挤压着,令人痛不欲生。   模模糊糊中,他仿佛看到了高空上有个灰褐色的沙影,隐约还有张人一样的面孔,正刺耳难听的桀桀嚣笑着,那种诡异的笑声刺进耳朵里,几乎使得他整个人头晕乏力,使不上力气。那个东西是——   他似乎见过这个东西,但又想不清到底是在哪里……他在半空中勉力稳住身形,静下心,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自己所有识知的异物……林鬼?河魑?……幽身?地曼?月魃?……   藏魔?是藏魔!那种隐于大漠风暴里,攫取来往旅人性命的魔物。他松了口气,然后在风里翻卷不止的宽大的袖子里摸了半天,才摸出来一个金色的小圆筒,看上去粗糙不已,如同孩子玩的竹虹一般。   他突然抬头冲头上方那个模糊的影子笑了,两排洁白的牙齿咧出一个释然的弧度。他紧紧攥着那个硌手的圆筒,却毫不在意,手心隐隐亮起微弱的光,与之同时,心底迅速升起了一股温暖的气流,将身上的所有疼痛疲累驱尽。   ——自己可不能就这么死在了这儿!   半空中,一道金色的电光瞬间划开狂卷的飓风,雷霆般急斩而上!   一 姻缘(上)   一 姻缘   晴空万里,一览无余的空阔。   夕阳早已悬向了天边,将云层映得发黄。而傍晚的城镇里,也已经开始有烛火隐隐闪现。   混乱的街面上,灰青色长衫的少年正拉着粉衣少女急急地往道路一旁的青树下走去。   “可儿,这是我们公子给你们小姐的信,你可得收好了,不许偷看噢。”少年从胸前的衣襟里将信封掏出来,低头向身旁的少女道。   唤作可儿的婢女不屑的哼了一声,显然是对少年的话嗤之以鼻,“你说什么,偷看?谁会偷看?倒是你才该老实点!”她踮起脚一把夺过少年手中的信,得意地笑道,“再说了,就算我不偷看,我们小姐也一定会告诉我信的内容。”   一边的少年突然反应了过来,睁大了眼,恍然道,“哦,对了!我忘了你不识字,怎么可能……”他指着一旁的少女,毫不自觉,直至看到少女一脸愤恨的盯着他时,他才打了一个寒噤,止住了声。   他本以为会有一场疾风暴雨,然而少女却只是定定地望着他,“我是不识字,身份低贱,那又怎么样?蔺守墨,你凭什么就看不起我?就算你再怎么样,也还不是和我一样的奴才”   他愣住了,看着面前生气的少女,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无地自容。等到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可儿早已经一声不吭离开了。他凝望着越走越远的少女,一言不发,脸上也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是啊,自己不也是一个奴才么?又凭什么看不起可儿呢?他突然自嘲般地笑了笑,但转瞬又想起了什么,自己和他们,可不是一样的人啊。   直到连那个模糊的人影也不见了的时候,他才回过头来,僵硬地将手里的信笺揣进怀里。像是对着天空愣了一会儿,然后便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天边昏暗的云层完全黯淡了下来。夜幕降临了。   倾天七百五十二载孟春。逢川。令王邸。   穿过前庭,通过后花园,名叫可儿的侍女轻车熟路地穿行在复杂的府邸里。在过横廊的时候,眼前突然闪过一个白色的身影,她机灵地俯下身子,趁那人没看见,躲在了廊外。直到那个人影横过了走廊她才敢长出了口气,捂紧胸口,向长廊尽头的卧室狂奔而去。   少爷,小姐的同胞弟弟,他双腿残疾,从小性格孤僻,碰面不问好最好!   一把推开房门,她反身放下横木。急匆匆走向烛火明亮的内室。   “可儿,是你么?”她刚一进屋子,就有女子慵倦的声音从锦边镶霏玉屏风后传来,然后直立起一个窈窕的身影。   她不出声,脚下的步子也渐渐放慢下来。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将内室里微弱的烛火更吹得摇摇晃晃。   “是谁!?”室内的声音陡然一变,似乎连空气都紧张了起来。她停下脚,捂紧嘴才强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等她抬起头时,才发现屏风后的人影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与此同时,蜡烛嗖地一声熄灭了!   站在黑暗里的少女不敢轻举妄动,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她定定地盯着暗色里的动静,直到后背爬上了一股冷飕飕的凉意时,她终于忍不住出声,投降般的用力挥舞起右手,“好了,好啦!算我输了!快,把蜡烛点起来了!”   不远处有人轻轻哼了一声,空气微微动了动,然后凭空亮起了一线雪亮的光,那线光眨眼间瞬分成六瓣飞窜而去,不过刷地一响,屋子里的蜡烛就全燃了起来。   屋子忽的点亮,可儿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等到适应过来的时候,面前就多了个人。那个人轻轻地揪了揪她的耳朵,嘻嘻笑着,声音里带着几丝得意,“知道了就好,就你,还跟我玩这一招?当初我可是用这招吓哭了旻风的……”似乎说错了什么,她的气势一泻,语气渐渐低了下去,“难道现在还怕了你不成……”   一提到旻风,可儿就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于是掏出身上的信故意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然后咯咯地笑着躲开。那个绯紫色的人影的注意力果然被引了过来,抬头一笑,伸手就来抓,可儿身子往后一躲,却没料到没站稳脚下一个踉跄摔倒了,好不容易半撑起来,一只手就伸了过来,还冲着自己勾手指,“信嘞,我的信嘞!快给我!”   早晨天刚亮,可儿就端着盆水进了小姐的房间。   阳光透过窗纱照亮了房间,可儿将水放在屏风外的尺木架上,然后径直朝内室走了进去。但出乎她的意料,一向懒惫的小姐没在床上,屋里也没人。她伸手,利落地被子收拾好。在抬头的余光里,她看到了立在屏风后侧的人影,她故意装作没看到,继续收捡着窗前的鞋子,那个人影也不见有什么动作。最后又是她先忍不住,拉下袖口,叹了口气,一边朝屏风后走去,一边嘴里说着,“别玩了,昨儿个晚上你也还了,怎么今天还要念念不忘啊?小姐,你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吧!”她举着双手,等绕过了屏风才哭笑不得地发觉,那不过是挂在架子上的一件衣服而已。她撇撇嘴,一边无力地将木架移向墙边。   广阔无垠的田野里,碧长的野草正茂盛地生长着。叶脉间七零八落的花儿,在朝阳还未升起来的晨雾里,和漫无边际的草地一同浸润在冷凉的朝露中。   有早起的鸟儿在草地两侧的森林里飞舞,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在早晨稀薄的白雾上轻盈地浮动着,偶尔有几阵凉爽的晨风吹起,草林泛起绿波般舒缓的波澜,鸟鸣声被推的像是无处不在。   远远的,有身穿明红色裙袍的女子从草地尽头走了出来,身侧雾气飘动,还可以看见另一位穿着沉蓝色揽襟长裳的男子走在她旁边。他们并肩而行着,在漫天冷雾中走过沁绿的青草地。   那女子不过双十年华,一脸笑意盈盈。白净的脸上隐隐有些倦意,但顾盼之间却又有另一股神采飞扬。黑绸般的长发垂及腰际,一根鲜丽的红缎从中捆出了外层松散的发丝,束在肩线上。宽大柔软的袍子里里外外都是用一种极细的紫红色长线织出的无数盛开的繁复的牡丹花,从厚茸的红色领口一直到紫色的袍底。这样令她看起来仿佛是一朵盛开在绿地中央的大轮红花。她左侧的男子穿着一身整齐的蓝衫,在她大红的映衬下显得有些颓败,但如果再细细看下去的话,就不难看出他身上衣服的“隔悬织”。是的,隔悬织,即是用普通的丝线混着取自翼人耀绢的纺线相互织就而成的布料。用这样布匹做出的衣服不仅轻若无物,而且大方美观,由于韧性极好,一般的刀剑也难伤其身。这样的布料金贵非一般东西可比,是以极其受倾天贵族男子的喜欢。   雾气在草尖轻盈地浮动着。他们两个人缓缓往前走,默默无语。那女子用脚踢过跟前的一棵红色彤葵,却落了空,又不甘心地反复了几次,于是原本的齐步而行停了下来。蓝衣男子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然后俯身将那朵花轻轻折了下来。他直起身,什么话也不说地就直接将它插进了女子的黑发间。   “哎哎!做什么呢你?”红衣女子脸一红,抬头盯着他,似是不满地问,“这花这么脏,你就这样弄我头上了?!”   他原本以为她会高兴,却没想到结果她的反应是这个样子。他一时讷讷,目光躲闪不及,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定定看着她。她被他的目光盯得怪怪的,刚想把视线移开,他的身体却缓缓近了过来,她一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低头俯在她耳边,轻声低语,“你不知道,舜莪,这朵花在你头上多么好看!”   “是么……”她脸颊飞红,低过头不说话,赧颜般地用双手捂住了通红的脸。   他看着这样近乎娇昵的反应,一时怔住了,但念头又立即转过来。他握起舜莪的手,拉着她往前边不远处的一个水洼奔去,“我骗你做什么?不信自己来看看!”   水洼边青草离离,面平如镜。她看着水面上清婉的影子,伸手试探性地触了触自己的脸庞,水上那个裙裾如花的女子也伸手抚上了脸颊,发髻间那朵红色的花显得格外美丽。   她欣喜地回头望着远安,发现他也正注视着自己,她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微笑。陡然间起了一阵清风,四周的草木顿时波浪起伏,她的长发飞舞,她拉起裙裾,反身跑进了不远处的树林下。   “你干嘛跑?”刚顿住脚,就听到远安追过来的脚步声。   头顶繁密的树叶被日光照得隐约通透,青绿发亮。她一个转身,看着身边的远安,“天都大亮啦,我要回去了,不然要出大乱子的!”   “哦,我竟然把这个给忘了。”左手猛地拍在额头上,他如梦惊醒,瞠目结舌地望着对面的舜莪,忘记了动作。   一大清早就偷偷来这里相会,如若没事当然万事大吉,但一旦被两边任何一方察觉了,即便自己和舜莪在家族中有多受宠爱,也定然会影响对方在各自家族的印象,更妄论舜莪父亲古板迂腐的金科玉律。这样的情况当然是能不发生最好不过了,所以尽管他们这样幽会了一段时间,却也一直小心翼翼,不曾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舜莪说罢转身便要离开,远安突然拽住她的手,扳过她的身体正对着自己,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认真,“我不理会他们怎么说,舜莪,我只在乎你,我一定会向你父亲提亲,你等着我。”   这算是表露心迹吗?舜莪看着远安眼睛里的光,一时间怔住了,那样一字一句许下的诺言,令她几乎落下泪来。他终于对自己说出这句话了,爱情,婚姻……这些她曾经以为距离她多么遥远的东西,现在却是如此的近在咫尺,她也正如此希冀着它的到来。   她双眼一瞬间通红,上前了一步,蓦地伸手搂住了远安的脖子,流着泪露出一个微笑。   树林将阳光过滤,透过的光芒青碧明净,空气中雾气流动弥漫。无数高拔的树木挺立,郁郁葱葱,密林深处,寂寂的黑影静默地伫立着。   一 姻缘(下)   逢川城城主令扎有一个女儿,生得极其美艳,但从小就活泼得有些过了头。在七岁那一年,离家出走,只身一人闯进了西尔博纳沙漠,竟然只为了亲眼一睹大漠中撒星克拉朵拉花盛开的样子。为此她失踪了近半年,后来好不容易在西撒纳牧民中找了回来,她又吵着闹着要去拜师学艺,她父亲给她请来的所有师傅她都不要,令扎城主头痛不已,最后不得不顺遂她的意愿将她送进了夏厾郡西撒纳部。那个粗犷,豪放,终年在西尔博纳沙漠游荡的异族。   这一直持续了五年多,直到她十四岁那年被令扎城主强行带回了逢川城。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曾有一刻的安分,整天整日抛头露面惹是生非,完全不像一个郡主该有的样子。   这个恶名满中疆、望野、夏厾和西淮四个郡域的刁钻郡主在不久之前竟然成亲了!而且,与之联姻的竟然是夏厾郡有名的望族——夏厾舟家!   其实舜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事情就发生了,那日在街上第一面见到远安的时候竟然有些心绪不宁,她不敢相信一见钟情这样戏本里才会有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过也还好,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没有任何的故意为之,也没有一点儿尴尬,顺其自然,相识相知相爱。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知书达理谦顺有礼的温和女子,当然也不会如那些普通女子一样安静地在家等着心仪的人上门提亲。但当远安亲口对自己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即便她迟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她还是难以抑制地红了眼眶。她原本以为一直会这样安静地生活下去,甚至在她几乎彻底忘记了自己在西尔博纳沙漠曾经的经历平和生活着时,她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个变故的开始,竟然是她的亲人。   这是舜莪与远安成亲后的第十个月。   早晨的令王府还沉浸在一片喜悦中,门前的大红喜饰也还未除去。几个月前新婚的小姐离开逢川跟随姑爷去了夏厾拜见公婆,昨日下午才回来府邸。看到小姐的变化,老爷微微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惊喜。晚上就当即开宴,为小姐姑爷接风洗尘,迎接这对新婚璧人。   院子里的树枝上,有喜鹊正兴兴地叫着,惹人欢喜的啼声让每一个在花园路过的人都眉开眼笑,偶尔有下人谈笑着随手撒了几把精食。枝头上的花缤纷地绽放着,五颜六色的开满院子,映着挂满横廊的大红灯笼和缎带,整个府邸都洋溢着一种红色的喜悦的光芒。   舜莪悄悄地爬下床,把红色的鸳鸯锦被向上拉了些,将熟睡着的男子露出的结实臂膊盖了起来。她走进内室,坐到冰玉屏风后的梳妆台前。拿起木梳,对着镜子认真地梳理着头发,然后又拿过左手银匣里的白凰吐兰珠玉簪子,收拾满意了,她才伸手去取旁边嵌云凸银木架上的衣物。   突然,窗外传来了啾啾的一声,清脆明亮,她猛地一下抬起头来——一只通体青色的娇小的鸟儿,嘴里衔着串赤红的花,正从支起的窗户缝飞了进来,转眼便停在了她面前挂满了金簪银饰的梳妆架上,珠子大小的脑袋正左摇右晃地打量着周围。   她看着那只鸟儿头顶上美丽的红色冠毛以及后部长长的青色尾羽,它那乌黑的眼珠也机灵地转来转去,心里没来由地一颤。不过出神了片刻,那只鸟儿便展开纯青色的羽翼飞走了,她看着它尾部纤长柔软的绒羽逐渐消失在了窗外的远方,默然低头,握紧了手心里的那朵红色藏花,眼神中有光芒一闪而过。   将那朵花收好了,她有些小心地从贴身的内服里取出来一件东西,动作说不出的虔诚谨慎。那是一支长不过八寸左右的银白色圆筒,在距离一端的三分之一处有一圈深切的割口。一眼看去,像是一管精致的纯银短笛。但细看之下,那支银白色圆筒的全身都凿着一些凌乱模糊的凹痕,这令它看上去像是木质的一般,却又有金属的清重寒冷,刻痕里面隐约还有雪白的光芒缓缓流转着。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东西,忽然间长长呼了口一气,右手慢慢握紧了圆筒,闭上眼睛,仿佛在感受着什么一样。   那一瞬间,突然,她明显地察觉到有一只手正快速地探向自己肩头!她呼吸猛地一沉,下意识闪电般回身,背在身后的右手里铮然掠出一寸光芒。   可刚转过头,她就惊异地看到起床了的来到自己背后的远安。猝然收回右手,她略一出神,险些撞到远安低过来的脸。   “唔……舜儿,你怎么起来这么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她刚一起身,背后睡意惺忪的男子的身体就贴了过来,没睡醒似的抱住了自己。   她悬着的心一松,一边应和着,一边有些局促地将银筒往回塞,“还不是起来给你打水,一会儿你好洗脸吗!”   仿佛有些诧异,听到这个回答,原本睡意朦胧的人精神一清,“哦?你会做这些事了,还是只是做给你父亲看呢?”他倦倦地微笑,顿了顿,搂紧了怀里柔软的身体,“还是说,我有福气,娶了个这么快就懂事的妻子了?”   她一把推开靠在身上的人,转过身盯着他,左手没好气地一划,“当然了,你也不看看,我这样贤淑的妻子,是满大街都随便能找得到的吗?”   “呃……”被她这样的自夸怔住了,望着女子的男子一时说不出话来,但很快便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来,“好了好了!你看你自己,让人一夸就忘了形……”   镜子里的头偏了偏,他的声音突然一断,惊异,说着他的手便往舜莪的身后伸去,“哎,这是什么,以前怎么没见你拿出来过?”   舜莪的身体一僵,愣了一愣,但随即就把背在身后的手抽了出来,将银筒露在手里,漫不经心,“喏,你说这个?这个是我离开西撒纳部时塔尔叔叔送我的,我的那些事你也知道的啦!”   她轻快地说着,然后话音一转,“不过这还真是个好东西呢,既可以当匕首防身,又可以当火折子用!而且听说,这上面可还有西撒纳部最受尊重的女巫仪下的祈安符呢!”   一面兴奋地说,她一面用左手抓住银筒的另一端,用力一拔,然后圆筒三分之一处的那道割口嚯的一下就拔开了,只见一柱雪白的冰晶一粒粒从长的那一段的内部堆累出了一把长约两寸的冰匕首,在有些晦暗的屋子里,棱廓锋利的冰晶在晨曦里折射出一串明亮清澈的光。右手递了过去。   “嗯,你看。”   远安伸手接过来,小心翼翼地盯着那把舜莪珍而重之的银筒,手指细细地抚过那些刻在筒身上的凹凸粗糙的花纹,那些看着不深的刻槽握着竟还莫名的硌手,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   他看了一会儿,便交还给了舜莪,笑道,“澙国涂鲛人采下的雪刃玉?也难怪可以发光了,倒也是个好东西!”   舜莪将另一端银筒合上,将冰晶封住,不无得意地道,“当然了,你也不看看,西撒纳部的宝物是满大街都捡得到的吗?”   身旁穿着白色内服的男子终于摇着头笑出了声来。   盯着远安脸上疏朗俊逸的笑,舜莪一时看得怔住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狠狠地拍了自己脑袋一下,“噢!我倒忘了!远安,快!下个月就是旻风正式接管逢川的日子了!这几天城里正是热闹,我们出去逛一逛吧,这样的机会可没多少!”   她边说着边急忙忙的穿上衣服,收好银筒,匆忙间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发现远安穿着件轻袍定在原地没有动作,像在发怔,她想也没想伸手推了他一把,   “你别发呆了,穿这么薄小心着凉了……今天我不带可儿,你也别带什么守墨,就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啊?下个月,这么快!”远安如梦初醒,惊愕地抬起头,摆了摆手,“罢了,不带就不带。正好,我也有事情要交代他。”   说到最后,都近乎是自言自语了,眉头紧锁的男子摸着下巴青浅的胡茬,若有所思。   在一旁忙来忙去的舜莪没太听清远安的话,只顾着收拾凌乱的床铺,末了,她才支起身子望向远安,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   “没什么只是!你动作快点!”舜莪收拾好了,不等远安说完,似是全不在意他要说什么,一开口就截断了他的话语,急切地催促着,“不然……”   二 变故(上)   二 变故   这是逢川城新任城主令旻风继任后的三个月。   三个多月以前,上一任城主令扎正准备自己儿子的继任大典,在一日外出踏青归返城中的时候,马匹突然受惊,不受车夫的管理,四走狂奔,在穿过城外树林后的陡坡时竟猛地跌滚,连人带车直直压了下去!当随从赶上去时发现,车马尽数毁灭,里里外外的人也无一幸存。   事后,令扎城主的新婚女婿,逢川专辖疑案的舟远安大人严令审查,结果却是毫无疑问的意外落难。这也强力地堵住了那些挑事造难者说是谋杀的动乱之口。在令扎城主入葬后的几天,他唯一的儿子,旻风城主就继位上任了。   还是偌大庞然的令王府,可现如今的气息全不同于多月前的那种喜庆悦动。大门两侧的漆金檀柱垂着几匹素白皤然的巨大的绫结花,从横枋直搭上顶角的两盏奠魂祭灯。远远望去,整座王府在落去的夕阳下都沉浸在一片惨然的哀穆凄光里。   虽然新城主刚刚上任,但府内的氛围分明还是灵堂的样子,没有丁点儿活人的生气。满园灿烂的□□,姹紫嫣红花朵沁出出浓浓的芬芳,焕发着勃勃生机,后院枝梢上的喜鹊还是自顾自地啼着,似乎还想着仍能同以往一样从来往的侍人手里博来几把精食。这样鲜活明丽的景象,却越发显出整个王府的颓然空洞,毫无人气。   走廊尽头,一个身着烟紫色长裙的女子正急匆匆步来,穿过的风带起了她的长发和衣袂。所经之处,长廊中的下人纷纷退到两边,弯膝行礼。她脚步不停,啪啪嗒嗒,清晰的响在死寂冷清的回廊里。   直到看见前方尽头倚着朱漆阑干横坐的白衣男子,她的脚步一顿,随着越靠近那个孱弱的人影慢下来。   那是一个大约二十三、四岁的年轻男子,俊朗消瘦。他菲薄的白裳在阴沉的晚风里飘飘摇摇,映着苍茫暮色,愈显得羸弱不堪。他浓黑的眉毛此刻完全松垮下来,高挺的鼻梁顺着轮廓分明的侧面直直弯下苍白的唇,同他的嘴唇一样,他的脸庞惨白,几乎看不见一丝血色。   她站在一旁,看着,轻轻地解下身上厚绒的袍子,披在了男子削瘦的双肩上。   不知是因为这一切她做得无声无息,还是倚着漆柱的男子太出神了,在她做完了这一切好一会儿,那个人都没有丝毫反应。   只剩下绯色内服的女子看到这幅景况,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在她转身欲离的一刹,一股冰凉的气息反手扣上了她的手腕,她全身一惊,但又立即反应过来。她可以感觉到,那只手冰凉而不带丝毫的气力,反而让她恍惚间失了神,双眼黯然失了神采。   “姐姐,咳……你回来了……”旻风转过头对着她笑了笑,苍白的脸色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暮落时凋萎的白棘花。她一时怔住了,旻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耳边响起,“不要走,姐姐……陪着我聊一会儿吧……咳咳,咳咳……”   “怎么样,旻风,你没事吧……”听到他急切的咳嗽声,她急忙俯下身问道。   他盯着舜莪,笑容落寞而悲凉,“没事儿,咳……我没事儿……”   她担忧地望着他,片刻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看着面前神思恍惚的旻风,觉得刹那间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   “姐姐,你知道吗?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我有时总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咳……咳咳……”,他咳嗽声不断,“那时候的你多活泼啊,成天都想着要跑出去……记得那一次,你想去西尔博纳沙漠找撒星克拉朵拉花,就叫我帮你……咳……我假装从阁楼上跌了下来,将门侍引开,你趁机跑了出去,咳,咳……”   他脸色呛得通红,抬手阻止了俯过身来的舜莪。   “可是你知道吗?姐姐……”他涨红的面孔上充盈着一片莫名的期待,像是隔了层茫茫的雾,“我也多么想要到外面去啊,到外面到处看看,一辈子被囚禁在王府,我也不愿意啊,可是我的腿……”   说到这里,他眼中那种光芒破灭了,人一瞬间清醒过来,将手放在右边腿上来回摩挲着,苦笑,“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总是想起这些零零碎碎的往事,咳咳,原本记不清的东西也突然全清楚起来了……姐姐,你说,我是不是也快要死了?我听人说,人要快死了,就把所有的事儿记得特别清,就像我现在这样……   “等我死了,就让姐夫来接管逢川吧,然后我就可以自由了,再也不用一辈子困在这儿了,多好啊……咳咳!而且……”   一旁的舜莪仿佛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立起来,发怒似的打断了他的话,眼眶通红。   看着面前那双随时会崩溃出声的涨红的双眼,他眼中那种狂热的希冀突然一下子灭了,只是定定地望着,不知道是望向她,还是她背后黑下来的天空。   “旻风,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姐姐都还在,你怎么会死啊!这世上我就只你一个亲人了,求求你,一定不要说这种话了……好不好?”她的声音颤抖着,激烈痛苦,“父亲去世了,我们俩都得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啊!”   她盯着旻风恍惚的目光,压抑不住似的猛烈爆发出来,声音里的每一个字她都强忍着蚀骨的酸楚,极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而且我告诉你啊,你不久就要当舅舅了呢,你难道不想看着我的孩子一天天长大,然后叫你一声舅舅吗?……”   旻风突然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她,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来,转目间也有了夺人的光彩。他张开口,想要说什么,但一时又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兴奋地睁大了眼睛。但一刹那眼前突然一黑,直直倒了过去。   “旻风?……旻风!……”舜莪窜过去,一下子跪在地上,抱住了萎顿昏厥的旻风,她撕心裂肺地叫着,声音颤抖,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兢惧恐慌,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回荡在在长长的回廊上。   狂风突然涌起,气流四下奔卷猎旋,繁满枝头的花叶被尽数撕掉,波浪般起伏在空中。   二 变故(下)   自从舜莪那次从逢川回到夏厾郡后,远安就隐约地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劲。她眉宇间多出来的愁绪越发浓厚,挥之不去,甚至有时在睡梦中也会猛然惊醒。舜莪已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他看在眼里,忧心忡忡,请便了所有的名医国手也无济于事,而一切都在旻风昏迷不醒后变得越来越糟糕。   刚接任城主之位的旻风,由于身体虚弱不堪重任的压迫,在继位五个月之后终于一觉不起。他偶尔也会醒过来,但是又会迅速重新陷入昏迷。不得已,逢川诸事只能由新婚的郡主返回王府操持,说是郡主,实则远安一手料理。   旻风昏迷过后一个月,他和舜莪的孩子没了。   远安那一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在守墨通知来家里舜莪流产了的时候,他怔怔望着窗外一个下午。那之后,他更是一门心思在政事上。   说来也怪,远安虽然没有什么经验,但在他接手管理后有关令王府的风言风语立即烟消云散,百姓愈趋安康,逢川在奡央七城中的地位也迅速攀升。短短两年,竟由原来的第四一举越过望舒、桓安两城成为与古都汶城并举的仅次于荒时海海港城市云都的第二大繁城。   逢川西部的望野郡。   白日依山将尽,风沙卷起旅程中的艰辛与磨难,迎着草地尽头走来的男子扑去。满身的风尘,像是一位远航而来的旅人。   守着进入逢川内的骑峪塞的将士们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向下看着这个身披斗篷一身黑衣的来人。又是一个想要进城的人。他们好奇地打量了几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冲着他高呼:“白日尽,峪塞闭。没有其余六城城主或二十三郡郡王的谕令手书,任何人不得入内。”   顿了一顿,那个将卫又补充了句,“天黑了,我看你倒不如在外边找个客店住下得了。这城门,没有凌晨六刻是不会有人来开的。”   旷野一片苍茫,那个将士看着那个人影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语尽,他揉了揉涩疼的眼睛,不便理会,又折身歇下了。   时然抬头望了望前边紧闭着的乌金城门,视界模模糊糊的不甚清楚。城楼上的话他一字一句都尽收耳底,白蓝色的瞳子里闪过一丝叹息。   他默不作声地回身,缓步慢趋,直到离城门一箭之地才停了下来。他转到个少有人迹的荒滩,撇倒一大片浅草,坐了下来。   眼睛刚刚闭上,耳边忽然传来一连串急促的呼吸声,他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人影正挡在昏沉的天空前,借着模糊晦暗的天光,他缓缓辨出了眼前那个正撑着腰直喘粗气的红裙女子,暗暗长吸了口气。   那个少女涨红了脸,一边喘气一边却是气恼,俏丽的脸蛋上忿忿不平,“怎么样了?都给你说进不去了你还不信,跑这么快!亏我还当你是朋友那么相信你!”   她用手指着面前这个不久前认识的少年,喘着气,不顾他的沉默,毫不客气地数落着。   看着天色越来越暗,那个人浸在暮色里一言不发,她百爪挠心,只是在原地走来走去。   “唉!你该不会打算今晚就睡这儿吧?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忍受不下去了,她转过身伸出手,冲着对方大声问,见对方一声不吭,她瑟瑟地缩回拍在对方肩上的手,一想到刚刚自己的责难,她耳根蹭地一下涨得更红了。薄暮里寒气袭人,她最后索性也一屁股坐了下来,侧头看了他一眼,沉默。   暮色四溢。   终于,黑衣少年直起了身来,抖抖衣服,向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走去,身影消失在无边的苍茫暮色里。   坐在原地的少女盯着他渐渐远去而默然的背影,突然出声,语气里隐隐露着不满,“喂,喂,喂!你做什么你!现在往哪儿去?”   “找旅店。”   当前方传来沉静的回答时,红裳少女一愣,喜出望外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伸手拍掉了裙子上的泥土,笑逐颜开,一脚踏进灰蒙蒙的夜色里,朝着前方那个几乎看不见的人影拔腿追去。   “簌簌簌。”兴奋远去的少女没有察觉,就在她刚刚歇脚的右后方隆起的高大土丘后,有一行全身被裹起只露出精亮眸子的人悄然而至。   那行人的头领在晦色里回头,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投去含义模糊的一瞥,而后迅捷回身。   不过短短刹那,便领着那些人瞬地闪到了城门之下,整个过程整齐划一,几乎没发出什么动静。领头的人向其他人递了个眼神,所有人相互对视着,齐齐点了点头。在他们眼中冷酷决绝的光芒下,那座原本固若金汤的高墙此时像是被惊扰的小兽一样,瑟瑟发抖起来。   “砰!砰!”一阵急促的啸声在空无一人的原野上冷冷响起,震散了大群俯首觅食的鸟雀。   三 破裂(上)   三 破裂   七月的逢川。   令王府,冷月高悬。   巨大的空无一人的回廊上,一抹极轻极淡的影子风一样急掠而过,檐角垂着的灯笼被拂动,映得人影如一羽白鹤般翩然灵动。   在看到朗月下立着的侍卫,她的心突地一动,闪身进了一侧的阴影里。   守护的侍卫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猛地抽出兵器,警觉地走了过来,剑刃在月色下泛出冷白的光。舜莪的心骤然一紧,她瞧准时机,突然翻身闪电般腾起,一掠而出,并指点在那个侍卫颈上。   一看清黑暗里窜出的人影,侍卫勃然大怒,眼里露出恶狠狠的戒备的光,刚想开口呵斥,脖子上就是一痛,眼前一黑瞬间倒地。   舜莪飞快地抓住滑落的长剑,拖着那个侍卫进了横廊的背阴处。远方的修竹在月下轻轻摇曳,她长出了口气。   过了这一处,后面的院子就是旻风的住所了。自从旻风倒下后,他就不许人晚上在他的住所点亮烛火,再加上他的院子背着光线,舜莪刚一转进来眼前突然就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当适应了黑暗后,隐隐看得见回廊,她摸索着前方的路,悄悄来到旻风的房间前。   远安前两天去了夏厾郡,临走前说是得耽误几天才能回来,还将守墨留了下来保护她,她当时烫着了般地跳起来,一定要他把守墨带上。她不需要保护,他出门在外才需要守墨那样的贴身侍卫。他拗不过她,无奈只好带上了守墨,仿佛明白了她的想法,他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晚上绝对不许出去闲逛,她当时正在院子里练剑,满口应承了下来。   除了真的想让守墨保护远安,她更多的是不想看到守墨那张死板僵硬的脸,好像谁欠他钱不还一样。她私下里常常对远安说,守墨即便长得好看,可整天紧绷着脸,要她看久了也看不下去。远安总是摇头苦笑,说守墨天生就这个样子,可改不了。于是她便感叹说,再好的东西也禁不住这样子毁啊。而且,她可不想要一个功夫比她高,却一直跟着监视督管她的人。   晚上待在房间里无聊还闷,于是便想去看看旻风怎样了。这不出去不要紧,一出去她才发现远安竟然还派人守在她门口,阻拦她晚上出去,她哭笑不得,不相信远安竟然会如此不信任她。所以看到门口那个年轻的守卫看到她走过来,面带惶恐地拦住她,似乎是怕她硬闯发难的时候,她就面无表情地退了回去。   她当然不是一个束手就擒的人。   自从旻风出事后,她就从夏厾舟家搬回逢川来照顾他了,远安也过来帮忙管理逢川。可饶是如此的朝夕相处,可她却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的感觉,令她心悸不平,就好像是她和逢川这个自幼长大的地方越来越疏远,越来越冷漠了。   四下无人,轻轻推开门,月色打破室内的寂静黑暗,将她的影子幻化成噬人的鬼魅,张牙舞爪地映在地面上。她闪身进屋,小心翼翼地将门合上。   她伸手进衣袖,摸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匆忙间忘拿火折子了,她自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之前她觉得回廊已经够黑了,直到到了屋里,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黑暗。   才迈了一步,脚上就感觉踢到了什么东西,哗啦啦倒了一地。她一惊,顿时立在原地,不敢动了,睁大了眼睛却还是看不清周围的任何东西,入眼的只有沉沉的黑。   又试探着走了几步,可她却完全分不出方向来,生怕一不小心又打碎了什么,她有些恼怒自己竟然会忘了拿火烛,也抱怨旻风屋子里不让点一盏灯的怪脾气,不然自己也不会有这样诡异的境遇了。正在她准备出去取一个灯笼回来照明的时候,她回身才察觉到腰间隐约鸣动的光,她恍然抬头,在身上摸了样东西出来,打开,冷白的光瞬间点亮了四周。   居然忘了这个,她有些哭笑不得地摇头叹气。   她右手握着银筒,迅速往左侧的内室走去。映着雪刃玉的光芒,她看着这间屋子,眼神黯然。   右边堆满书籍的木架默默地立在角上,墙壁上挂着的几幅孤零零的梅兰竹菊,靠近窗户的边上,还有一盆牵藤搭蔓的青绿的木萝,以及她刚刚不小心碰倒了一地的精致的青竹段落。   看清了那些竹片,冷光下,她的目光明显僵了一僵。她走过去,捡了片握在手里。   这一切都还是旻风先前整理的样子,他最喜欢檐角上挂着有凿过的竹段银铢的风铃,也常常自己一个人裁着青竹,在雪天的时候削削切切。   只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将那段青竹紧握在手里,她微微叹息了一声。   拨开帷帐,清光照见昏迷了近两年的旻风,长时间不见日光,他的脸色白得令人心惊。模样却没有什么变化。她用手探了探旻风的额头,冰冷透凉,她的手触电般收了回来。   用枕头将毫无知觉的旻风扶起来,她匆匆打开腰间随身带来的一个青白瓷小瓶,对准了他的口唇,颤抖着磕了一下,金色的光点和着绿光,轻盈地散落他的嘴里。她紧紧地盯着旻风,一瞬间,只见一道淡色的青光从他口间浮现,迅速向着头和下身两向扩散开去。   看到床上的人的脸庞渐渐有了血色,她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自从旻风昏睡过去后,在之前的一段时间内至少还会偶尔醒过来,但后来,随着时间流逝,他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后甚至不醒了。她还记得最初,她白天来看他的时候,他还会起来走一走,安慰自己,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沉睡不醒,全无知觉。   那一次她大病了一场,稍稍缓解了些就一定要去看他,这样险些和远安吵了一架,最后远安还是无可奈何地妥协了。按着他以往苏醒的规律,她去了之后结果才发现旻风还在昏迷中。她以为是自己记错了,便准备以后再来,身旁的可儿突然告诉她,说是在她生病的那半个月里,旻风从没有醒过来一次,加上之前苏醒的时间,时间竟然已经有二十天左右了。她当时听了只觉得头顶轰的一声,恍如惊雷炸开,几乎晕过去。   在那之后她才意识到旻风病情的严重,那不是她以为的简单的嗜睡,即便所有请来的大夫都这样说,可她也说不出问题在哪里。所有的药方都于事无补,旻风再没有醒过来,可呼吸体温一切都还在。   那以后每隔七天她就偷偷向旻风施药,那药方是她从前在西撒纳部时得到的。   碧血蚕桑,奡央世所罕见的灵药,与东州郡的暖阳草并称为“阴阳冕”,一阴一阳,极其珍贵。碧血蚕桑与暖阳草的药性正好相反,集月露精华,对于隐疾极其有效,也能够避除各类妖物,。   当初她在西尔博纳沙漠时曾听那里的女仪讲起过这种灵药,当时不过一言过耳而已,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句话竟然一直记在她的脑海里。   但最幸运的是,碧血蚕桑对旻风的病情的疗效,尽管没有治愈,但却也没有继续恶化下去,只要能暂时保住旻风,一切都还有希望。   她收好青芙蓉的白瓷小瓶,抬起头。过了这些天,这药,也已经所剩无几了。   她别过头看着旻风,眼神露出担忧痛楚,视线掠过床侧,余光里有东西一闪而过,起初她没反应过来,但一转过去,脑子里仿佛有电光一现,她蓦地变了脸色,僵硬地转回过头去   ——床侧的那盏铜镜里,雪刃玉的光明纯清亮,隐隐映出一个浑身青色满嘴獠牙的尸体倒趴在床头正对着的房梁上!青色的面庞上笼罩着一层黑雾般的烟光。她全身刷地一下冰凉,呼吸困难,恐惧地往后退着,一个踉跄倒跌在地上,险些叫出声来。   在她后倒过去的刹那,手里的雪刃玉抖得快要握不住,衬着光,她才发现,那不是一个,而是一片!   是的,一片!她难以呼吸地望着头顶,握着银筒的手控制不住,啪地一下滚落在地上,目光战栗动弹不得,脑海里轰隆隆地响着,一片空白,汗水涔涔而下,湿透了她筛糠似的发抖着的身体下的缁衣。   此时她的顶上,魆黑一片的房梁上,遍布着那种湿漉漉的气息与诡异的青色。他们反身趴在屋顶的梁木上,嘴唇有规律的张合着,像是呼吸般起伏。   透过滚落在地上的雪刃玉的光芒,舜莪清晰地看到了无数游丝般纤毫毕现的青黑色光芒,森然冰凉,从他们毫无生气的呼吸着的口里逸出,浮在空中,丝丝缕缕缓缓浸进了旻风躺在床上的身体里!   但那些无实质的光在靠近她周身的刹那,突然全消失了,而地上,银筒的光愈发明亮。   她迷离地定定看着,如梦惊醒,突然伸手一把将圆筒抓起来捂在心口上。她明白过来,这把受女巫仪术法祝祷过的雪刃玉,可能就是她此刻唯一的倚仗了。   她撑着地勉力站起来,靠近床,反手摸了摸旻风露在被子外的手,感觉僵硬冰冷。微弱的光芒透过他的身体,勉强挡开了那些青色怪物口里吐出的黑气,但衰弱得像是触之即碎。她又急忙拿出那个瓷瓶,在旻风脸上抖着,星星点点的光落出,在她用力而剧烈颤抖的手下飘了一枕。瓶子不多时就空了,旻风的脸却没有回复多少生气。   她手腕一晃一沉,脸色突然死白,湿淋淋的泪水从她眼底流了出来。   那是幽身。   那是幽身啊,奡央传说中刚死之人的怨念蛊成的不死尸。昼伏夜出,在不知不觉中吸食人的精魄,使人因力竭而死去,却极难被人察觉。幽身不会有意识,常常是有人在幕后操纵,如同压胜之类的诅咒,以此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昔年在西撒纳部时,她常读这些旁门左道的书籍,奡央上的妖物也因此而熟知得差不多了。然而据那些书的记载,她明明记得,幽身这一类因强大怨念而生的妖物似乎只存在于上古时期远风阿郡附近的魔诸森穴,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震惊于这些幽身的来历不明,又愤恨于它们身后的指使者对旻风所做出的这一系列恶行!她明白,旻风这些年来的衰弱就是被这些不见天日的嗜妖所吞噬的!   一想到这儿,她心头轰地蹿起一股怒火,右手动了动,紧紧握在那把地上拾起来的雪刃玉匕!她突然想要杀光那些令人恶心的怪物,那些在暗处偷偷蚕食了旻风这么久的妖魔,真是让她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它们碎尸万段!   她突然不怕这些妖物了,要是一个人心里填满了对某种东西彻骨的恨意,那就绝不会再怕它了。   她抬手胡乱擦干脸上的泪水,看着昏睡的旻风的苍白的脸,俯下身,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了他僵硬的脸上。感受着脸上传来的冰冷的感觉,她强忍着酸涩的眼眶,瞥着他的脸,微微露出一点笑,   “你放心,旻风,姐姐一定会让你醒过来的,你等着……那些伤害你的人,我也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起身,一把抽过手边的圆筒。其实那不能算抽,毕竟雪刃玉只是把不及五寸的短匕,然而那时候,她的手挥起的一瞬间,手底仿佛真的有闪电般的光华掠出一闪而没。她反过身子,一步正要迈出。   然而就是那时候,她听到有声音从屋外清晰地传过来,她不由自主地侧耳细听,怔了一怔,眼里闪过一丝疑惑的光,她稍迟疑了一下,立即蹿到了床底下。   房间立刻陷入了一片黑暗,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   三 破裂(中)   与此同时,门吱地一声开了,月色顿时满了屋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躲在床底,胸口扑通扑通剧烈地跳个不停,像是随时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静下来,漆黑的床底只听得见她浓重的喘息声和小鼓一样的咚咚搏动声。   稳下心来,她睁开眼睛,趴在地上,看着外面走来走去的脚,各式各样的鞋子,三男两女。她一僵,忽然有了种奇异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来,仿佛预知到了什么。她贴在夜晚冰冷的地面上,以便使自己发热的身体和脑袋冷却下来。   “哎,这、这是怎么回事儿,他怎么还活着?”最左边的男子拨开帷帐,看到床上的人一息尚存,回头吃惊地道。   月色照亮屋子,其他人一时没答话,另一个女子靠近了些,像是发现了什么,沉吟道,“他的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她顿了一顿,闭上眼细细感知,“好像是……碧血蚕桑?”   其余人都明显一怔,望了那个女子一眼,明白对方不会有错,纷纷侧目看向床上。   舜莪的脑海昏沉沉的,那些人说的话全听不进去,穿耳即过。她透过黛绿的床帏的间隙,恍恍惚惚地看到那些口里滴着涎水的幽身仍呆呆地趴在木梁上,她又缩回头,耳边只模模糊糊听得“印鉴”、“倾天”等几个意义含糊的字眼。   但忽然间,她背上窜上来一股森然的寒意,她觉得有些不对劲,精气神一瞬间聚拢来。她霍然回首往里望去,床底下的黑暗深处陡然浮现几颗小拳头大的惨绿色的珠子来!   她惊得面无血色,缓缓直起身,不过那个东西似乎对她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那几团绿光试探般地时近时远。她强压下心里的恐惧,一点点向床外退去,直至靠近床帏时她触电般地停下来,打量着里面那个东西的一举一动,同时也留心着外面的动静。   沉默了许久,直到一个男子低沉威严的声音喝破寂静。听到那个声音,她悚然一惊,扭头望见账外模糊的人影,她终于明白之前那个奇异的感觉来自于何处了,眼神一瞬间变得极其可怕。   似乎察觉到了空气里的杀意,暗处里那些退缩试探的发光的绿珠子突然一顿,继而疯狂地向她扑过来。   舜莪心绪难宁,看到那团光窜过来,心下一横,拔开雪刃玉一刀狠狠斩过去。   怎么会是他?不可能是他……她心里喃喃,但又知道不会有错。愤怒与不甘击溃了她的理智,手里的光芒一刀接着一刀劈出去。   黏腥的液体喷溅在手上,几团光芒与此砰地熄灭,但接连又亮起来更多更大的绿光。巨大的嘶鸣突然填满耳腔,她感觉到成百上千股鞭子般的力量从黑暗里狂乱地扫过来,她左肘用力一撑地面,借力钻出床底。   虽然她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但还是被其中几股力量刮过手臂,黑暗里看不清,但她觉得几块皮肉被撕了。幸亏她躲避的及时,不然整条左臂就废了。她用雪刃玉斩断了那几股触手般的东西,腥血喷了半身。   她蹿出去,借着外面的光才看到跟着掠出床底的东西,腥红的蛇一样的鞭子,但过了片刻就停止了抽动。她这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挡在床前,面向那些人。   一察觉到动静,那些立在床前的人早已退远了,看到有人蹿出来,都吃了一惊,似乎没想到会有人藏在这里。但只是震惊了极短的一刹,反应过来,那些人齐齐动作。   环顾了一眼,那些人都穿着或黑或灰的袍子,站在暗处也都看不清楚。她低低咒骂,身体右偏,雪刃玉横在手里,做出出剑的起手式。   有三个男子拔剑冲过来,一个女子远远立着。借着朦胧的月光,她才注意到在所有人围过来的时候,只有一个人退在后,那身漆黑的衣服几乎使他融进了黑暗,她差点没看出来。   收回目光,舜莪的身体陡然僵硬,眼里渐渐聚起杀气,看着逼近的五个人影,手指握紧了银筒。   看到她转动手腕运力,那些人只顿了一刹,四顾,互相交换目光点了点头,断然继续逼近,毫无避意。她一剑斜斩而过,而那时候剑尖距离他们还远及三丈。   他们脚步一顿,继而齐齐嗤笑,举剑再度攻去。但突然,一股烈风飒飒刚劲,扑面而来,他们猝不及防抬头,只见一道巨大的剑光已至面门,锋芒凛凛慑人!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急忙翻身掠起,向后退去。   剑光纵横凌厉,横扫而过,将所有人一气逼退数丈,直到墙角才堪堪止住去势!那些人始料未及,就连那个一直在墙角抱手而立的人影,见到这个情况也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   稳住身形,他们霍然抬头,死死盯向舜莪,舜莪一剑斩过后短剑立收,也冷冷打量他们。   隔了大半个屋子,他们看向她的眼神可怕得像是饿了千万年的幽魔。   那一剑气势虽大,可却并没有太大威力。如果不是出其不意,就凭自己刚才那一剑,也断不会逼得他们退到如此狼狈的地步。   舜莪守在旻风床前,紧张地盯着那些人,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转向那个陷在阴影里的人影。她的思维是跳跃的,想到了很多事,从西撒纳到逢川,从桑珂到旻风,从大漠到夏厾……毫无逻辑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   喘息过来,他们分散在四方,准备着下一次出手。那个灰袍女子仍旧远远看着没有出手,舜莪有些拿捏不透她。而那个领头似的人影却始终在暗处,从看到舜莪那一剑开始,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   两边僵持着,气氛紧张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压抑,一触即发。   轰地一声巨响,整座木屋突然摇摇晃晃,飞溅的烟尘木屑滚滚遮住视线,房梁开始崩落塌陷。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动荡,连地面似乎都开始颠簸起来。   对面的那些人明显也愣了愣,那个女子抬头看了晃荡的房屋一眼,转身而去,其余人也跟着离开了。   舜莪也察觉到了,急忙回身,想要带旻风离开这里。但刚转过身那一瞬间,她腰间突然传来一股尖锐的刺痛,她定住了,稍稍偏过头,不敢转身看。   烟尘里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持剑而立,剑端捅进了她腰际。那个人……她努力辨去,那正是一直潜藏在暗处的那个人,她低呼出声。“是你!居然是你!”   所有人都忙于逃命,可他却冒着生死危难来杀她!   那个人一言不发,只是冷冷望着她。看到一剑得手,他再度发力,剑尖往前一递,竟想要刺穿舜莪的身体!   她神志一清,飞身向后掠去,剑刃离开身体的时候鲜血如注,她冷哼了一声,银筒上冷芒一现,她用力向前掷去,全然不顾四周的险境。   既然他想要杀她,她又何必要放过他!   看到她躲开了致命一击,或许是意识到机会失去了,那个人回身正准备离开,等意识到身后的反击时已然来不及了,他根本来不及闪开!   那一剑轻易划破了袍子,直直切开他整条后背,他似乎都听得到自己背上皮肉一寸寸裂开的声音,鲜血顿时洒落一地。他强忍住剧痛,转身,血液滴滴溅在地上。   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他摇头苦笑,鲜血缓缓从后背漫上前襟,“夫人,你赢了,真是想不到,你会在这里。”   他疼痛难当,神志模糊,耳边房屋崩裂的声音轰隆隆地,响彻天地。不远处女子俯身捡起落地的银筒,声音低哑:   “守墨,蔺大人,你瞒得我真苦啊,我做梦都想不到居然是你害旻风……”她声音一断,却还是艰难地开口,“你做的这一切,他——”   仿佛洞悉了她的想法,他突然开口截断了她,眼神似笑非笑,像是期待着什么,“事到如今,夫人,执著于这些又有什么用?即便我说了,你又会相信吗?”   舜莪望着他,守墨俊朗的面庞褪尽了血色,看着她的眼神毫无避意,她摇摇头,曾经熟悉的眼底再也没有了那种谦逊和蔼。   “夫人的身手真是好啊,连我都远飞对手。”他望着舜莪,颀长的身躯微微战栗着,粗重的鼻息里混着浓浓的笑意,或许是重伤所致,他的声音迅速衰弱下去,“我没什么说的,你还是杀了我吧。”   “好。”舜莪狠狠咬牙,手里的匕首寒光转动。   他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唇边露出丝微不可见的笑。但突然,他听到身后有人唤他,他陡然睁开眼睛,空气里一股震荡传来,一道雪光骤然亮得人睁不开眼睛,视线一片空白,身前那股凛然的杀气一瞬消失。   他感觉到有人扶住了他的身体,后背袭来一股彻骨的剧痛。   “大人,您受伤了。”一个女子细细的声音响起,是宁军,他放下心来,兀自强撑着, “宁军大人,先不用管我,快杀了那个女人……”   “好,您坚持住,我去去就回。”抱着他的手僵硬了一刹,又立即松开,人气一瞬远去。   他呼了口气,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还僵在半空,四周寂然,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是宁军留下的结界。即便如此,他还是清晰听到了外面房屋分崩离析的声音,过了片刻,他感觉又有人接近,他的呼吸一窒,握住了大腿上的剑,低低询问,“是您么,宁军大人?”   “是我,沢修大人。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我们现在得赶紧离开,之前放在这里的林鬼醒了。” 短暂的死寂过后,响起女子温和的声音。   他叹了口气,继而释然,紧绷的身体松下来,“好吧,当务之急先离开这里。”   宁军将他搭在自己肩上。他背上的伤口锥心刺骨,忍不住低低呼出了声。宁军似乎也感觉到他的重伤,右手轻轻贴在他背上,他同时也感觉背后蔓延起一股寒气,鲜血了减缓了流逝,痛感也减轻了许多。   “多谢。”他道。   那个人影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迅速地掠起,左右闪避着头顶掉落的木块,向外飞离而去。   房屋接连垮塌,满天的烟尘遮蔽了所有视线,负伤的妖兽吃痛愤然击毁了这一连片房屋,滚滚飞烟掩住了皓月。木梁纷纷砸下,房屋分崩离析。舜莪奔走在掉落的木石中,想要找到旻风。   她刚才本想杀了守墨,可没想到居然有人追过来,那时她才惊觉被守墨分心忘记了旻风。她顾不得那两个人,急急忙去找旻风,可周围全是一片狼藉,她找不到了。那只妖兽发狂,从床底出来,那么旻风不是……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看着握住银筒的手上沾满了的温热的血,在那一刹,她多么希望自己今夜不曾来这里啊。那样的话,旻风好歹能撑过去啊……可是,可是一切都因她的冒失而越来越糟糕。   头顶轰隆一声响,她下意识地抬起左手一挥,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想起来雪刃玉在右手,她脑海一空,又匆忙抬起右手。但噌地,一股巨大的压力砸到左臂上,她险些被掀倒,左臂猝然传来一阵剧痛,仿佛整条手臂都断了。   她猛然发力,右手一绕,木梁被卸开断为两截。她沉重地喘息着,跌在地上,伸出右手在左臂上一摸。令人目眩的血腥味冲鼻而来,感觉黏糊糊的,有些地方皮肉卷没了,她这才低头看,淋漓的鲜血流满了左臂,火辣辣的刺痛。   她向上望,却突然全身一僵,目光钉在不远处废墟下的青黑色帐子上,舜莪噌地站起来冲着那个方向跑过去。穿过一地凌乱的木石,她定定地看着帐子上模糊的血迹,蹲下来,双眼发怔。   但耳边忽然又传来一阵稀疏的脚步声,她蓦地一惊,抬头,借着幽光正看见那几个逃出去的人在不远处经过。舜莪急忙闪身到一边,夜色深重,他们背对着这里,没有发现她。   她目光向后移去,他们身后跟着的古青色牛状妖兽步履沉重,她忽的想到,这就是先前藏在床底的那个东西吧?   烟尘沉了下来,夜晚的清风拂开了朦胧的幕帐,露出遍地木梁狼藉。她低下头,寻寻觅觅,却没看到旻风的身体,视线却忽然撞上另一景象,隆起的木架空隙里一片血肉模糊,不同于幽身的死气枯涩,她可以感受到活人衰弱的生气。她望了一眼那四周,满目只有淋漓的血迹与残缺的白衣角。   她的手颤抖着,弯下腰,接触到血迹斑斑的衣袂的时候又一抖,收了回来。她咬破下唇的鲜血蔓进嘴里,突然爆发出一声低低的哭号,全身剧烈战栗,眼眶滚烫。   她不敢揭开那些木梁,她害怕它们底下的东西是她不想看到的,她惧怕会看到破碎模糊的旻风。这些不是她想看到的。   都是因为她,才使得父亲和旻风连遭厄运。因为她的识人不淑,因为她的引狼入室,因为她的软弱,因为她的逃避,因为她一心一意耽于安静宁和的生活而自愿被蒙蔽双眼,使那本该一眼就识破的阴暗风暴般毫无阻拦地滋生,最终毁掉了一切!   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   她霍地抬头,眼睛布满了血丝,那一瞬她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仿佛感觉到旻风在不远处注视她。她定在原地,转身环视,四周全是倒塌的房屋,有些木头下依稀还看得见那些被砸中的幽身。没有术士的指示,它们不会躲避,残肢断骸随处可见。可是,旻风呢?   石块,木梁,睁着眼睛的头颅,圮坍的断墙,僵硬枯死的内脏,废墟,石块,木头,断手……可是旻风呢,旻风呢?!她团团转,却怎么也没看见旻风,他没有和她想的那样出现在那里。可他应该在那儿啊,推着轮椅,穿着他喜欢的白色的衣裳,远远地向她微笑着,轻轻呼唤自己一声“姐姐”。可视线里哪儿有他啊,他在哪儿?他腿脚不好,这里到处都是木头石头,他走过来一定很辛苦……   她泪眼潸潸,终于绝望地蹲下来,却恍然瞥见废墟上有一个模糊的白色的身影。她一下蹿起来,惊喜地叫着冲着那个人影狂奔而去。   死寂的废墟上,那几个走开的人影察觉到动静停下来,他们在看到舜莪的一刹身体绷紧,但舜莪只是向着另一个方向奔去,似乎全没在意他们。   舜莪从藏身的地方跑出来,没有意识到被那些人看到了,只朝白色的影子奔去。可那个人影只是伸出手,示意她不要靠近,她不知所措地停下来,惶恐地看着旻风。   许是晚上光线不好,月色下她看不清旻风的脸,只得见一团模糊的雾气,五官似乎在白雾后面。她忘记了劝阻,再向前跨出一步,看到那个人影没有阻止,于是接着又走近了些。   靠近了,她看清旻风了,他的面孔一如既往的苍白消瘦,望着她的目光安静平和得令她惧怕。在离他只有两尺的地方,他突然又伸出手,阻止她继续靠近。于是她停了下来,旻风只是定定地望着她,面色平静如风。舜莪觉得胸膛满满的,有很多话想要说,可一看见旻风的目光,她又突然不知道如何说起。   旻风,我的弟弟,姐姐知道对不起你,你回来吧,姐姐一定治好你的病,一切一定都会好的。她笑,伸出手,想要拥抱他。   但她的手忽然失去了知觉,脱离了她的控制。她看见自己的手向前一划,四肢一空,身前一道雪亮的光掠过。   舜莪全身一僵,继而痉挛发抖起来,脑海里划过一道惊雷。   “不!”她蓦地失声惊呼,骇然向后踉跄一步,心胆俱裂。她看见旻风的双腿上多了一道凌厉的切口,血肉翻开,血迹淋漓,沿膝盖上下蔓延开,一转眼就浸红了他的下半身!   她手一松,地上传来刀剑落地的铮铮声,她不可置信地低头,发现自己手上一片血红,地上的剑身上也鲜血纵横。   她绝望地抬头,手足发抖,望向旻风。旻风的脸色依旧宁静的和开始一样,只是苍白多了。她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喊,崩溃般地扭曲了整张脸。   不,不,不!这不是她,这不是她做的!舜莪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泪水涟涟,想要给旻风解释。可她只看见旻风身体向下一滑,整个人砸在地上。她低着头,右手捂紧了嘴巴,泪水争先恐后地流满脸颊。   旻风的双腿被那道伤口斩断了,两条腿倒在一边,上身跌在血泊里,手上,脸上沾满了触目惊心的血。她没想到血液竟然可以鲜亮饱满到这个样子,像是一树烂漫热烈到极致的火红石榴花。   舜莪颤栗着俯下身,搂住旻风鲜血黏腻的身体,却出奇的没有血腥的刺鼻。她想要把他抱起来,可陡然起来一阵清风,她以为有人靠近下意识就顺着看过去,却并无一人,等她头回过来后,地上的旻风早已经消失无踪了。   立在远处的那些人诧异地看着舜莪一个人走走停停哭哭笑笑的奇怪举止,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他们看着她疯癫地表演,守墨的眼里有异样的光彩闪烁。   看到她俯下身,似乎想要伸手却又害怕什么般地伸缩不前,最后又一个人怔在原地时。他们身后那只妖兽突地抽了一下尾巴,冷冷的破空声在废墟上听起来格外响亮。   舜莪霍然醒过来,回首看见那五个人,守墨看起来似乎也安然无恙了。她心里一惊,强忍着悲痛。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血迹斑驳的紫色牡丹长袍,突然抬头大笑起来。她左手上被铆钉刮去皮肉的数十处伤口甚至还可以看见里面的白骨,可她却不觉得疼痛。   “是你们,是你们一直在害他!”她远远地看着那些人,突然停止发笑,大吼。   缓缓地,对面走出来一个身姿绰约的灰袍女子,舜莪不由侧目,她的声音低哑,却不置可否,“方才算你逃得快,这一次,我可不会再放过你了。”   她甫说完,他们身后那只妖兽龇牙咧嘴,发出一声咆哮。   舜莪一言不发,只是悄然打量着他们是什么人。当那个黑袍女子侧身时,她隐隐看见她黑袍后面用银线织出的简约而古奥的海波上的日月图徽,她心里大惊,又仔细注意着他们的眸子,那五个人中间,除了这个女子和守墨以外,其他三个人看着她的眼光隐约透出微微的冰蓝。   舜莪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一下子明白过来,那样古怪的瞳孔,与他们倾天人完全不同,除了十墟海上的朔族外,奡央上再没有拥有这样瞳色的人族!   “该死的杂碎!”她含着泪,忍不住低头狠狠咒骂了一句,举起右手的雪刃玉。   但猛然间,她感觉到有炽烈难当的热气迎面而来,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转移,抬头才看见熊熊大火从王府东边遥遥席卷而至,依稀有人在大火里挣扎哀号,烧焦羽翼的鸟雀在火里上下翻飞以及被烈焰灼干的葱郁的后院和花池,都在通红的大火里被烧成灰烬。   而对面那些人,看到这场焚烧了小半个王府的大火,面面相觑,脸上同时露出怪异的表情来,显得有些诧异吃惊。   “你们是在找这个么?”舜莪强压下愤怒,将脑海里的其它念头赶开,举起右手突然大喝,那些张望的人转回头,诧异地看着她。   只见她血肉枯干的左手握着那个奇异的银筒,挑衅似的高举右手,当看清她拇指上那枚硕大的明黄玉扳指时,所有人都不自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枚玉扳指上阴阳两生,向着火光,玉质纯净剔透,近乎透明,但又清晰可见里面两缕血红的水光,那两缕血红像是游弋在黄玉的波光,轻如笼烟,竟隐约形成“逢川”两个盘旋凌动的字!   那是——逢川城印!   宁军眼神一凛,回过神,默不作声地做了一个手势。只是闪眼的瞬间,那只伏卧嘶鸣的古青色妖兽突然凌空跃起,两只扭曲的黝黑前爪迅猛地向着舜莪撕裂而去。   三 破裂(下)   月色下,妖兽庞大的完全从阴影里抽离出来,它背后五根粗大的血红的触手一瞬间浮在空气里,逆着月色,舜莪清晰地看见无数细小的红色血管从那五根触手上分裂出来纵横缠在妖兽幽绿可怖的腰间,密密麻麻的,让人一望便遍体生寒。   舜莪全然不惧,直直盯着它。那只妖兽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怒吼,四爪愤然刨着地面,摇头摆尾,那些细小的血管突地昂起血红的尾稍,裂开,露出里面荆棘般密布的锋利的牙齿,俨然如无数吐信的毒蛇,试探着一伸一缩,长长的身体来回摆动。   看到宁军放出妖兽,其余三个人不约而同露齿一笑。宁军看着舜莪毫不畏惧地样子,迟疑了一刹,回过头看见受伤的男子,走过去,她伸过手扶着他,目光肃然,“沢修大人,不知道长钧明大人现在何处?之前我们派出的‘明’想必也应该到了逢川。速战速决,决不能再横生枝节了。”   听到“沢修”两个字的时候,守墨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叹了口气,回答道,“照之前的计划,长钧明大人该在南岭祈木等着我们,只要拿到逢川城印,我们就立马赶过去。”他抬头看着与林鬼僵持的女子,眼神一低,回头望着灰袍女子,“倒是那个奉‘指盛五部’的‘明’,他怎么还没来,没有他,我们下一步计划很难实施。”   “据我所知,他之前一直在亘回帝都进行‘盗月’计划,但出了差错,即便身份没有败露,也不能回去了。” 宁军沉默了一刹,面纱后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奇怪,声音变得缥缈,“当初五部为了这个孩子耗尽心血,才顺利将她送进亘回,他绝不会令我们失望……要知道,他的妹妹,可是和他一样优秀的人呢。”   她回过神来,似乎觉得失态了,看着眼前高大俊朗的男子,笑着问道,“你说呢,沢修大人?”   守墨没有说话,不及去深思宁军话里的意味,对于这次任务中突然多出来的那个明,他更所知甚少,那个人居然比族里阊圣天六羲之一的傩宁大人更神秘。他想着,不禁低头瞥了身前那个身份尊贵的女子一眼。   傩宁大人是六羲中唯一一名女性,相传她的法力高深,神游离魂之术更是登峰造极,就连这次亲自参与计划,也不过是化身之一。他很少回十墟海,却对傩宁大人的名号如雷贯耳,朝玖国首屈一指的术法高手,族里可与她比肩的也不过寥寥数人。她的封号,还是主皇陛下亲自授予的。   他吸了口气,对上女子望着他的美丽的眼睛,低眉恭敬道,“宁军大人言之有理。当务之急拿到逢川城印,即便这次没能成功夺取逢川,我们也不虚此行了。”   一身玲珑黑袍的女子抬眼看着他,却没有方才的笑意,“你以为我们这次还能悄然夺下逢川么?”他的心脏骤然一缩,又听女子慢慢道,他才松了口气,“这场大火不是我们的人放的,更不可能会无缘无故,没想到这次令王府,居然还引得这么多人来。”   她看着守墨疑惑的目光,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南摩教应该也来了,只不过他们的目的是为了闹大这件事情。”她看着男子渐渐缓过来,又伸手一拂,守墨背上闪过一道绿色的水光,她指着远方戒备的女子对他说,“赶快一些,长钧明大人可别等急了才是。”   守墨挺直身体,应了一声,宁军绕到他身前,隐约中,他似乎听到她唇边滑落一句话,“长钧明大人,这个女人的性命,你真的毫不在意吗?”   他刚抖擞的精神又一震,目光不禁移向身前的女子身上,但现在的事态已然不由他掌握。宁军拂袖的一瞬间,滚滚飞云盖过了皓月。   听到主人的指令,那只妖兽为眼前的猎物兴奋起来,凶光毕露。   舜莪阖上接口,将雪刃玉封住,那些人都对她的举动疑惑不解的时候,她只是漠然将指环收好,把银筒递到右手,受伤的左手背到身后,右脚向右后方一划,退了一步,眉目间一片萧索肃然的杀气。   凶兽一声低吼,猛地拔地蹿起,黑影遮云蔽月,向着舜莪扑身而下。   在黑影快要落地的时候,舜莪毫无惧意,那些黑袍人神色激动起来。但刹那间,刨起的满天沙尘全部定住,空气中有看不见的震荡一掠而过,一切凝定在那一霎那。   月色下,空旷的废墟上,那只发怒的妖兽在距离地面不达丈高的地方被一瞬间钉在了半空,动弹不得。所有人都震惊地睁大眼睛,都没看清刚才那一瞬发生了什么。   突然,一道纯澈的白光从看不见的暗处射出,划过一道弧线,在一举击飞它的刹那,空气中陡然起了一阵涟漪,现出蛛丝般隐隐生辉的纹路,且愈加耀目,转眼化成两张巨大的雪亮的诸天星野图,一前一后,正将妖兽夹在中间!   妖兽身陷囹圄,用力挣扎起来,却怎样也无法挣脱光阵死死的禁锢。   光芒转瞬流动起来,妖兽身前的圆阵存在了极短的时间后,瞬间凝聚合拢化成一把锋芒毕露的剑,没有给妖兽任何喘息的机会,毫无留滞地汹汹捅进它庞大的身体!那股力量是如此的巨大,竟一举将妖兽连同它身后的另一片光芒推到了所有人可见的高空!   妖兽尖厉地嘶吼着,再度挣扎着张开全身蛇一样的触手,令它看上去更加显得狰狞恐怖。但那柄光剑破开了它坚硬的皮肤,捅进它的身体,真的将它钉入了背后的那片光阵上。妖兽萎靡地顿下头来,再也没有先前的凶狠和反抗。   月光从它背后投过来,使它看上去如同一个被钉在高空的可怜的祭物。   这一切不过兔起鹘落,守墨看到前面的宁军全身一震,他也不由瞠目结舌,其他人爆发出一阵骇然的惊呼。   舜莪还怔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个被钉在光芒的妖兽,惊呼。   光剑捅入妖兽身躯,剑尖在碰到后面那轮繁复浩瀚的光阵时迅速融进去,同时无数的雪白的冷光从光阵上逸起,凌然飞舞,转眼就掩住了妖兽庞大的身躯,像是一场大雪。   那些光芒缥缈美丽,如梦如幻,却又凌厉得无坚不摧,它们在碰到妖兽坚硬的皮层时便扎进去,然后又从身躯上方钻出来,仿佛穿过海底礁石的游鱼。在它们破开妖兽身躯又钻出来的刹那,一丛从红色的血花翛然绽放,蓬蓬溅开。   白色的光芒里迅速绽放出血红,染进飘曳的光点,然后又像被幽暗的深渊吞噬殆尽,连同妖兽的生命力一起消散不见。光阵隐匿了,妖兽巨大丑陋的身体轰地坠在地上,激起巨大的声响,木梁瓦砾被砸得粉碎四溅。那些无数血红的触手滴着泛黑的血,腥血断断续续地沿着蛇口蔓延,渗进泥土。   “你找死!”宁军怒不可遏,向前奔了两步,抬起右手猛地一划,一道冰蓝的□□势汹汹奔涌开!   舜莪严阵以待,刚刚拿起雪刃玉,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哼,接着响起一道细微的破空声。她余光瞥见一道深沉的金光从身旁激射掠过,她悚然一惊,顺着光芒来处回头看去,空旷的废墟上只有一望无际的断楼残阁,还有熊熊大火。   那道金光直射而出,平地如生波澜,所过处气流掀涌。那道光出人意料的凌厉无匹,带着风波,生生射开正面切来的蓝光,气势不减,速度更甚,瞬息掠地千里,直直穿过了宁军毫无防备的身体,又瞬间折回,眨眼消失不见。   宁军眼睛里闪过不可置信的光,过了片刻全身陡然一晃,捂着胸口仰面倒下。   “不!”守墨面如死灰,疯了一样冲过去,自己险些跌倒,他一把扶住倒下的女子,脱口低呼,“宁军大人,宁军大人!”   其余三人也迅速聚拢,瞪大眼睛盯着女子心口上的黑洞,脸色刷地雪白。居然能够重伤傩宁大人,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有人出列想要替她疗伤,可是被她抬手制止了。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一击重伤了她,可她自己却知道。那道金光击穿她身体的瞬间,她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把极其奇特的剑,吐着凛然的金光。然而更令她震惊的在于,受伤以后,她再不能如之前那样运用灵力自己愈合。   那把剑,居然蕴含破魔封印的力量!但那时候,她不是震惊自己即将面临解魂的境地,而是突然想到之前,最初将林鬼一招击毙的人。   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力量,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先前的是纯粹的术法,清明绵长,却带着女子狠绝的力量;而重伤她的那一剑刚猛迅捷,洒脱如电,却是男子的手法更重一些。   这一切绝不可能都是那个女人做的,那两招惊世骇俗,即便是她也自认不敢轻视这样的人。那个女人背后,还有人在帮她!   明啊,明啊,你怎么还没有到!她不由得喟叹,不及防就功败至此,如果明到了的话,她还可以放心回去。一想到这里,她脑海里有电光霍然闪过,仿佛想到了什么她的呼吸一瞬间急促起来……这个念头像是疯狂的藤蔓,迅速占据了她的脑海,令她难以呼吸。   刚刚那一手术法,精湛绝妙,令人叹为观止,绝非常人所能修习,那,莫非是……谒星教的上人?谒星教……   瞳孔一紧,她仿佛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咳出一大口血,却勉力提起一口气,急切地凑到沢修耳边,语气衰弱,“快走,这里的局势你们应付不来……赶紧走,找到长钧明大人离开……”她眼中有迟疑的光,一闪而过,“如果找不到‘明’,你们也不用找她了……”   她说出最后一句话,全身猛地绷紧,知道解魂的时候到了,心里却并没有任何痛苦,只是想着明。如果,明真的叛变了,冰月姬那孩子……可是,她嘴角隐约露出笑意,她很想知道啊,亲人和国家,那个孩子的选择又是什么,会不会和她亲人的一样?   她呼吸猛然一顿,瞪着天空的目光迅速涣散。   咔地一声响,所有人都看见傩宁大人的身躯开始崩解,化为无数流动的沙土,滑落到废墟上,消失在焦木的缝隙间。   在对面那些人惊声呼叫 “傩宁大人”的时候,舜莪心里也是猛地一震……傩宁大人?没想到,那个女人居然会是朔族阊圣宫的六羲之一……   四野俱寂,她听到风里传来一个女子隐隐的低呼,那个声音也是叫着什么,显得极其吃惊。她听得真切,偏过耳朵,风里却再没有一丝声响,似乎是她听错了,顿了顿,她偏回头,看着对面,再不想下去。   化开的流沙完全消失后,其余人怔了半天才回过神,直起身体,看着深黑废墟不远处一身血迹的舜莪,浑身一抖,眼里盛满畏惧。想起傩宁大人离开时说的话,他们步履艰难,向后倒退着。   守墨迟疑了一刹,看着曾经相处的女子,其他人拉过他的衣角,“沢修大人,长钧明大人还在等着,这个女人有人护着,先离开这里为上。”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跟着其他人一起离开了,踉跄着出了月下的废墟。   舜莪也没有想追击的意思,只是立在原地望着他们离开,失魂落魄。在看到他们的身影快要消失的时候,她眼睛突地一亮,突然抬头冲着那个方向叫道:   “守墨!”   废墟尽头,快要消失的那一行人里,有一个人影蓦然回首,他消瘦清俊的面容在月下显得有些怆然,疲倦扑满了风尘。但他只是回头望了一眼,又迅速转回去,在苍茫的夜色里消失不见。   远方的火海烧红了半边天,夜空被映照得一片火红,如同白昼。大火迅速烧了过来。   她仿佛卸去全身力气,跌倒在地上,右手里的银筒也旋即落地。她绝望地望着面前的废墟和火海,遥遥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心里的悲怆孤寂排山倒海,她掩面痛哭。   夜色里有清风徐来,废墟间染血的白色衣袂轻轻鼓动,飘起,在黑色的残垣上像是翩然振翅的白色蝴蝶,乘着风飞上漆黑的高空,转瞬不见。   “姐姐,给你,好好保管它啊,我不行了。”记得那一年冬天她去看望旻风,他虚弱地躺在床上。那时屋外还飘着凛凛的雨夹雪,院前一树香气四溢的腊梅正凌寒怒放。   旻风抓住她的手,将那枚黄玉的扳指塞进她的手心里的时候,她有些措手不及。旻风疲倦地躺着,向她微笑,眼里落满了纷扬的雪,她在一旁看得心疼,可他只是淡然推开了她从侍人手里接过的药碗,隔着热气腾腾,她听见他轻轻响起的声音,“姐姐,我不相信任何人,它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你一定不要告诉其他人……”,她感觉到旻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的心里奇异地一震,“包括姐夫。”   她猝然抬头,正好对上旻风的双眼,他的目光落寞而怆然,仿佛落了一整个冬天的大雪,柔软纯净。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旻风说的话,他应该早就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常了吧,却一直隐忍不告诉她……或者是,她那时候对他的关心,根本就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无微不至。   “我也多么想要到外面去啊,到外面到处看看,一辈子被囚禁在王府,我也不愿意啊……”   现在的旻风,该终于自由了吧?在天与地之间自在遨游,可是不知道,我至亲的弟弟,冬天落雪的时候,你一个人还会不会孤独害怕,会不会想起我这个毁了你一生的姐姐?   “小姐,小姐!”通红的地平线以下,一个喘息的声音随着一个熟悉的人影突然露出来,她在地上霍然回头,那个人看着她惊喜地笑出声来。满天的大火在她身后烈烈焚烧着。   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她先是愕然,泪水戛然而止,她低下头,听到自己加速搏动的心跳声。   这场火,就当是旻风的招魂灯吧!   突然间,她猛地停止了啜泣,闪电般抬起头。旻风的话犹在她耳畔回旋萦绕,一瞬间亮过她的脑海。   “等我死了,就让姐夫来接管逢川吧,然后我就可以自由了,再也不用一辈子困在这儿了,多好啊……”   姐夫?远安?   守墨回来了,那么远安呢!她陡然想起废墟里守墨对她说的话来,脸色刷地一下死白。   她拾剑霍然起身。   四 列圣(上)   四 列圣   瓢泼的大雨从天而降,将令王府一带的大火悉数浇灭,露出火浪下遍地的焦木和尸体,白烟嘶嘶逸起,像是冬日早晨的大雾。在哗哗的大雨中,连幸存者悲恸的哭声都变得模糊。穿过漫天的水珠,化为梦境中缥缈的雾气。死亡之地。   舜莪带着眼眶通红的可儿,在倾盆大雨里艰难地前行着。她脱下厚实的袍子,撑在可儿烧烂了的肩头上。天雨浩大,地面流水沟壑,噼噼啪啪的雨水鞭子一样抽在人身上,迎面而来的巨力险些让舜莪一个站立不稳摔倒。雨水虽大,那衣服里掺有避水的鲛绡,让可儿的烧伤也不至于淋雨恶化。她捋下衣袖,遮住了左手上被横梁刮破的伤口,布料在接触到翻卷开的皮肉时的疼痛,像是把刀猛地刺进了她的血肉里,刺痛感让她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还活着。淋淋的雨水从湿透了的衣物间渗进来,将原本凝固的血口再度泡胀,流出和水的血。   她咬死牙强撑着,不让自己痛出声。可儿偶尔说几句话,她有时也会接两句,语气故作轻快松佻,但脸上却湿透了,分不清那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右手拉着可儿,借着雨中微弱的月色穿过凝重的黑夜,顺着记忆中的方向往父亲身前的书房走去。一路上断壁残垣,焦黑无处不在,她隔着雨幕看着满目疮痍的府邸,心里哽咽地难受。   她都快以为自己在做梦了。这样短短的几个时辰,她就亲手送葬了旻风,自己血亲的弟弟,目睹自己的家被烧成一片火海,以及看不到却可以想象的逢川城内尸血横街的惨景。她是多么希望这真的只是场残忍的梦,可左手上剧烈的疼痛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这一切是真的。   同时也深化着她心中的仇恨,提醒着她,要她找到那些在暗处行走的人。一想到这些,她因疲倦而垂下的眼眸陡然再度精光焕发。   “小姐,你在看到幽身和那只妖兽的时候,有没有害怕啊?要是我肯定都走不动路了!”身旁的可儿突然出声,侧过头好奇地等着她的回答。   她心脏骤然一紧,脑海被血红淹没。她想起废墟上飞舞的旻风破碎的衣袂,眼睛一酸,泪水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她闭上眼压下心里翻腾着的情绪,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可儿走在一边,看到小姐的神情,咯噔一下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脸上一白埋头噤口。   公子,那个终年坐在轮椅上的旻风公子,是如此的寂静无声,就像不存在一样,连死去都是这么沉默。在这样的年纪猝然而逝,真是令人惋惜啊。虽然她自从被小姐从西撒纳部带回来后,每天都会和公子有所接触,但由于他和小姐的禁忌,再加上因残疾造成的脾气乖戾孤僻,她每次都是刻意回避这位小姐的胞弟的。所以即便相处了十几年,他对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个终日沉在深窗阴影里的寂寥的背影。   “怎么会?好歹你小姐我从小习武,还在大漠里待了那些年,怎么会怕那些杂碎!况且,我手里不是还有它?”舜莪看着可儿顿下头,怔了怔,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欣慰。   是啊,即便事情糟成这个样子,自己身边不是还有可儿陪着的么,这个自己当初在沙漠里带回来的丫头,这些年越来越像是姐妹般的无话不谈。每次看到她,就又仿佛回到了在西撒纳部的时光,仿佛桑珂穆奥们都还在自己身边,不知道现在一切都变了没,这些大漠里的朋友的印象愈来愈单薄,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罢了。她这时突然想起昔年离开时的承诺,后来自己因塔尔叔叔的那句话赌气,再不曾回去看过,那些事也渐渐湮没在遥遥空白的时光里,竟至于忘却了。等这一次事情完了,自己一定得回去看看了啊,那样的感觉一定会很好。   她想着,脚下溅开冰凉的水花,唇边微微绽开一个欣悦的笑,她转头向着可儿开口。左手在举起圆筒的时候,她的目光一瞬变得极为复杂,转来转去。她顿了顿,突然说出了那个连她现在都没想明白的疑惑,“那只妖兽,我本来还打算拼一把,可它被我身上的一道光一下子就给打死了,我实在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可儿在一旁偏头想了想,“会不会是当初女巫仪下的咒术?”仿佛也觉得不对劲,她盯着舜莪手里的银筒的目光一亮,试探性地又接了一句,“还有这个?”   雪刃玉?想起来那道指头长短的冰晶,她突然愣住了。怎么会,不是它,一定不是它!她何尝又不明白,是有人隐藏在自己背后?!只不过,问题是,那样强大的术法,她实在想不到会是谁。   淅沥的大雨落下,隔去了她们的对话。沿途无数踏起的白色水花,和密集的雨脚一路开放在她们脚下。   越来越远。   当舜莪打开书房棋盘上的密室时,浑身早已经湿透了。她和可儿齐齐后跃了一步,看着面前深不见底的黑道,互相对望了一眼,一前一后跳了进去。安静下来后,石板缝合。   尾随而至的黑衣少年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时,心莫名地慌张起来。他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红裙少女,有些恼怒出声:   “都是你,好不容易找到了又给跟丢了!”   红裙少女倚着焦黑的门抬头看了过来,烈烈红裙在身后沉沉的夜雨里格外明丽,她粲然一笑,“谁让你不告诉我你找她做什么啊,你喜欢她么?……况且,刚刚还是我救了她一命呢!”她挺直了身体,边说着边伸出了右手——中指上一枚光芒隐约的戒指闪了一下,“功过相抵,行了吧?大不了,大不了我掀了这间破屋子,赔你个美娇娘!”   她话音刚落,屋子里先是静了一静,紧接着凭空响起一阵奇异的声音,仿佛屋外簌簌的雨声一瞬间放大开来,沙沙直落,织起轻缈如烟的雨幕。   不过瞬息之间,她右手闪电般探出,起起落落,一气连击了四周十点,指尖所过之处白光无不凌然绽放,一股股极为凛冽的气息四走游窜,陡然间一张巨大的光阵从她身前旋转着迅速扩大开。汹涌的气流一瞬间震荡开来,凌厉如割,时然下意识地侧身抬手挡在面前,视线同时也向不远处的红裙少女投去。   光阵的光芒映着她的脸庞,如同波浪般温润和煦,照得她五官隐隐发亮。她闭上眼睛,神色虔诚而肃穆,猛然爆发的气浪将她的长发砰然鼓起,火红的裙裾在空中翻涌不息,像是狂风里绽放的热烈的花朵。   咆哮的狂风瞬间灌满了整间屋子,将所有的东西尽数卷动,一片狼藉。突然,闭着眼的少女双目圆睁开来,视线闪电般投向一边纹丝不动的棋盘,眼里精光毕露。她抬起右手,中指上那枚银色的古戒缓缓亮起纯白的光芒,她右手疾速下挥,出声厉喝,声音嘶哑而晦涩,却带着俯瞰天地苍生的睥睨决断:   “破!”   一缕白光倏地窜到空中,另一个大小相同但刻印却截然不同的光阵赫然出现在棋盘上空,旋即破开。随着那个字的吐出,那道光阵凭空幻化成一柄巨大的锋利的光剑,锐不可当地劈头直斩而下!澎湃的白光水波般一瞬间涌起,光芒四射!   “嚓”,银筒拔开的一刹,舜莪低下头看了眼,眉目间露出怪异的神情,但转眼又回复过来,挺直了脊背。湿透了的绯红色牡丹长袍被扔了,地下没有雨,行走也不便,露出来同样湿漉漉的紫色内服。   洁白的光从雪刃玉上溢出,顷刻间照亮了落脚处的一片黑暗。   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无尽头似的暗道里,舜莪默默地看着一旁脸色苍白的可儿,似乎在想些什么。走了不一会儿,她突然停下来,可儿走在前面也停了回过头来,看着她。   她埋下头,在贴身的衣服里东找西找了半天,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灰绒裘袋来,同时还露出截青色的竹段。看到后者的时候她的手明显地僵了一刹,但迅速将视线转了开去,拿起瓷瓶,她用手指轻轻扣了下袋壁,低低念了句什么,然后袋里倏地钻出道白光来,正好落在她手心里——一个青芙蓉白瓷瓶。   她示意可儿过来,仰躺在她身上,她打开瓶塞,把瓶口对准可儿的鼻翼,用力抖了抖,落下来一小片和着绿点的金色碎光,她又接着抖,似乎瓶子空了再没有刚才那样的光芒落下来。她不甘心地将瓶子拿到眼前,眯起眼往里看了看,在确认没有了之后懊恼地叹口气,嘟囔了句才将瓷瓶收起来。   她看着可儿仍旧没有血色的脸,不放心地低头询问了一下,可儿勉力地点了点头。以那么点碧血蚕桑的药效,是不可能痊愈可儿的吧,之前她都全给了旻风,可惜只剩下这一丁半点儿了……   略一分心,没有注意到拐角处,她的左手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土壁上,撕心裂肺的痛感针扎一样传来,痛得她龇牙咧嘴,拼了命才忍下来,脸上绷起的肌肉与沿着鬓角滑落的汗滴清晰可见。   隐隐约约地,耳边似乎传来了一阵泠泠的乐声,像是蓁蓁灌木丛上被风吹动的无数竖琴,奏响云朵般洁白的乐章。   那一瞬间,前方露出火把的光亮。   四 列圣(中)   那是一群约有二十多人的队伍,正有序地往前行进着,他们每一个人仿佛都披着黑色的雾状斗篷,全身上下密不透风,斜持的剑尖犹自滴着鲜血。舜莪觑着眼,想努力使自己看清前方领路的人,可惜一来光线太暗,二来人群太混乱,尽管她再试图也看不清楚。在她不自觉握紧可儿的手,正要追上去的一瞬间,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前面的人群突然如黑雾般涣散开,高举着无人持的火把,露出中央的九个人影来,在一箭之远外齐齐回首!   那竟是怨怅!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想清了那只古青色的妖兽,罗森伯——林鬼!   而那些人,竟赫然是先前她碰到的,杀了旻风的人!她不由得怒火中烧,可是,她握着手里的雪刃玉,心中一阵恍惚。   万千怨灵如同沸腾的黑烟,在领头的人的手挥下的刹那向着自己和可儿远远的群涌而来。黑雾的中心露出狰狞的人面,张着的嘴恶心可怖,将她们团团困住。另外那几个人与此同时也飞快地逃起来,身边还浮着几只涣散的怨怅。   危机来临的一瞬,舜莪闪电般回过头去,透过浓郁深沉的黑雾,她仿佛看到了一个手放在腰畔回头看了她们这里一眼的男子,又立即地转了过去,她心中忽的一震。   她回身迅猛地递出一剑,将扑向可儿的一只怨怅逼远,一把将可儿拽到自己身后。她退到石壁前,右手来回划斩着,凛冽的剑光交织出一道光幕,把所有的怨怅都隔绝在外面,试图靠近的怨怅都被粉碎。   可渐渐的,她开始觉得力不从心,力气枯竭,手里的剑越来越缓慢,原初那道无懈可击的光幕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破绽,一只怨怅瞅准了个空当,猛地扑进来,恶狠狠地一口咬在了她的左臂上!溃烂的伤口一经重击,噬骨的剧痛令她心力交瘁,几乎站不稳脚跟。她咬紧牙,右手反手一劈,将那只死死啃着自己的怨怅迎头斩为两半,倏忽散开。   她慌乱间一把抓起可儿的手,奋力向不远处怨怅较薄的地方冲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是再等一下吧。她边逃边这样对自己解释着,又像是在渴求宽慰。可是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想要找到他而已,杀了这些阴暗里的东西又能怎么样?   一只被挤在外围的弱小的怨怅,用力往里挤着也无济于事,浮荡着漂在黑压压的怨怅群外边,然后突地看到了向着外边冲出来的绯衣女子和另一个少女。它兴奋地上下飘荡着,想也不想就直直冲着前面的女子狠狠地一头扎过去。   舜莪刚拉着可儿的手从包围圈里冲出去,那一瞬间,一只狞笑的怨怅猛地向她心口冲来!她猝不及防,短剑长划而起,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那只丑陋的怨怅瞬息就已到了面前,她根本来不及,一时竟怔住了,看着那只怨怅的面孔在眼前无限放大,漆黑一团,眼睛闪着幽绿的光,扑鼻而来的恶臭险些令她窒息,脑海里如同雷电划过般一片雪白,只能是这样了……束手待毙……   她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她突然感觉到左手上传来一股大力,竟一把将她往后甩去!   舜莪一个踉跄,刚站直身体,耳边突然响过一声急促的细音,她闪电般抬起头,缓过神,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全身战栗不止,如遇雷击。   ——可儿撑开双臂挡在她身前,浑身猛地一颤,一抹轻若无物的黑烟轻易地撕开了她的身躯钻了进去,鲜艳的血宛如赤红的珊瑚珠子般滚落,迸开一地。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电光石火间,她恍惚竟又看到了被房屋砸中的一身白衣的旻风。   她突然醒过来,不顾一切地向着倒下的可儿冲过去,抱住了她。   “小姐,你要小心啊……我不行了……”可儿的手劲一瞬间变得极大,几乎握疼了她的手腕。   泪水接二连三地不断从她眼眶里滚落,嘴唇嗫嚅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一刹,可儿的眼里亮起骇人的精光,后背在一瞬间挺得笔直,右手伸向半空中,“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我……我……”   鲜血持续不断地从她嘴里涌出,舜莪感到紧抓着自己的左手突然一松,她一愣,低头看着那只孱弱的手臂无力地滑落,她抬起头望向可儿,双目模糊。   她在笑,美丽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看,可是再也没了生气!   她扔掉手里的银筒,伸手一把将可儿拉下紧拥在怀里,泪水簌簌湿透了她的面庞。   蠢蠢欲动的怨怅再度群涌而来,她搂着可儿的双手染上了淋漓的鲜血。那一瞬间,可儿的身躯突然变得极轻,仿佛空了一般,她敏锐就地翻身滚开,可儿的身躯突地撑开,从中间飞出一只更大的灰黑色的怨怅来。   “你找死!”她的面容扭曲变形,声音陡然拔高,尖厉得像是要刺穿人的耳朵。   滚滚飞烟中,她蓦地直起身来。与此同时,落在地上的银筒突然自行掠到空中,两半轰地相接,将照亮幽暗的光封了起来。   下一瞬间,巨大的嗡鸣声潮水般凭空响起,一声声噌若洪钟,一阵雪白的光芒顺着银筒身上无数的刻痕放射出来,越来越亮,照出了她杀气腾腾的面孔。   舜莪突然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半空中的那段清冷的银筒,一道刺目的白光从她指间闪电般激射而出,亮了天地。   雪亮的剑光在一刹那腾起,又重重落下,脚下的泥土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四分五裂!凌厉的剑气匹练般划开墨色,以中央的光剑为轴,四下旋转截开去,纵横间斩断了所有惊惶逃窜的怨怅!   大地在一霎那猛烈地摇晃起来。无数的白光从地底渗出,转眼间便将残败的书房包围起来,亮光在深沉的夜色里尤为显眼。   然而紧接而来的汹涌气流更是让正在施法的红裙女子一个脚跟不稳,接连倒退了几步。那些势如破竹的剑气从盛大的光芒中雪片般斩出,一瞬间便将棋盘震裂,接着直直粉碎了她的光剑!   她被眼前那样凌厉的气势慑住了,一时不知所措。看到一道锋利的突然迎面划来,她方才如梦惊醒,心念一动,双手迅速合至胸前,飞快结印,尾指横勾的刹那两只拇指也同时合抵相压,无形强大的结界在她身周瞬间次第展开。   但在下一个瞬间,一道雪亮的巨大的光剑从脚下激烈斩出,如长虹贯天而起,轰隆隆的爆响声不绝于耳,竟硬生生将整间房屋一斩而二!那样可怖的力量摧枯拉朽,也毫无停滞地一举击溃了她的结界!厉风逼面而来,四周同时有更凛冽的剑气重叠着卷来,地面上所有的东西一瞬间被化为齑粉!她脸色发白,知道自己挡不下这些非她力能及的恐怖的攻击。此时此刻她脑海一片混乱,只想着,就只能这样束手待毙了吗?   果然,术法虽能以一当百,但一旦与极致的武学正面相对,除非修为有所大成,否则落败的往往是前者。直至今日,她遇上了,才明白往日师傅讲过的这些话,果然一分不假。可惜迟了。   那一瞬间,她的心突然前所未有地安静下来,仿佛瞬间抽离了身周的绝境,忘记了临头的危难,宁静地闭上了双眼,心平若止水。   凌厉澎湃的剑气闪电般直落面门,半空中一股彻寒的气息激开她的长发,猎猎飞舞!突然,她右肩上传来一股大力,将她倏然往后拉去,在千钧之际就这么轻飘飘避开了那些剑气!接二连三,狂风骤雨般的攻击转瞬又至,那道斩开大地的光芒此刻镀上了一层细微的金色,雪亮的剑光刹那更替了蓬勃的剑气。   时然飘忽的身影突然掠到了她身前,她急切地冲着他的背影叫着,但所有的声音全都被四周呼啸肃杀的剑气掩盖了,他听不见。   “合兵结肆?!”在那一刻,她仿佛听到他脱口而出的低呼声。   在雪亮剑光涌动至她身边的时候,她眼前那个黑影遽然向前纵身一掠,手在腰畔一带而过,然后右手陡然一转,一道雪亮的金色光芒从他手里霍地蹿出,凛凛生辉!一瞬间击溃了方圆两丈内的所有剑光!   她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思绪涣散。直至看到黑影被一缕凌厉的弧状银线击中时,她才骤然惊醒。   黑袍被银丝瞬间粉碎,露出了始终被兜帽罩着的少年。如雪般的白发长飘而起,顷刻间化去了漫天的罡气!在他身后的红裙少女一刹那却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呼,裙裾在四周澎湃的气流里猎卷如旗。   他扯扯嘴角,唇边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右手平举,手里的金色刻纹圆筒吐着凛然的光芒,他瞑目沉下心来,胸口处迅速盘旋上一股冰冷的气息,游走遍四肢百骸。但很快地,这份代表着自信与骄傲的笑与身后红裙少女猝然的失声惊呼一同凝固在了一个从地底传来的,庄严肃穆的,充满了杀意的女子的声音里,那个声音仿佛自辽阔的云天边际遥遥传来,肃杀中又带着些萧条的怆然,如同神女的低声哽咽:   “吾远泊兮自西,泣哀哀兮亲馑。踽踽兮四游,父兄亡兮吾思嘁!”   在那一瞬,遍布大地的裂纹猛地扩大,挣开,浩大的光芒从地下霎那盛放炸开,旋即笼罩了四野!地面上所有的断木,石块,金玉等全都被声音里带来的剑意击成细微的白末,厉风凛凛,荡然无存。   时然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脚下一空,铺天盖地的从头顶涌下的风光化为的纵横的剑气,剑光,轻而易举地挑开他手里的剑,大地崩陷进去,凹成坍洞。剑光划遍他的周身,使他柔软的白发黯淡。他仿佛再也承受不住了似的,大口喘着气,双腿沉重得如逾千斤,咔嚓一响猛地跪了下去。   在他最后凝眸的视线里,不远处那一袭红衣如同翩然坠落的火焰花朵般倒影在他雪白纯净的瞳孔里。他提起最后一口真气,毫不迟疑地合身扑了过去。可是终于眼前骤然一黑,天地一瞬间倒转过来。   封诸四偈!她竟然动用了这个!舜莪师姐,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磅礴的光的浪滔里,万物毁灭。两线无形的长光平地交错而起,明若细风,如缕不绝,渐渐交织绕起,最终隐没在浩荡的白光里。   大雨早已经停了。空旷而残破的废墟上,无数的白光旋转离合,争先恐后地钻进了大地上的某一处暗洞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耀眼的光之漩涡,风暴般持续卷动着。   四 列圣(下)   在倾天人的历史上,由历代帝都所设的渺烟阁,都有专门的史官收录奡央历史上的重大史事与杰出人物,后来这些卷籍编纂在一起,被史官们称为《天地书》。即便是皇权更替天下动荡的乱世,这书也不曾失传毁灭,但由于掌权者的不同,书里的某些内容也有失偏妥,不尽客观。在稗官野史间,也曾有博智的书者搜集这些的信息,再收加各类奇观异兽、江湖流派以及一些珍稀秘籍,将它们记载在了他们薪火相传的著述,《括天》《囊地》两书中。虽然这书有关历代皇室的记载不及渺烟阁全面,但就另一些方面来说,《括》《囊》二书又犹有过之了。   据记载,在倾天皇室统治着奡央之外,还游离着另外几股势力,其中以谒星教、塞斯特德宫以及漠汉列圣最负盛名。列圣一脉的始源地位于奡央三大神域中的云漠汉界,他们历代只有一名继承者,但所传授的技艺却是整个倾天乃至整片奡央大陆都忌惮的力量。自从千年前的明之战以后,倾天人就占据了奡央这片土地,之后将其他异族尽数征服——除了先前的盟友,存有异心的靳、晏二族,信仰神力的同时又以绝对的铁腕来独霸自己的统治。那是比明之战更为艰难的一场战争,因为对手由之前的妖魔变成了彼此一样的人类。驱逐出了他们的统治范围。   相传,战争突临前,明族皇室中有一个目光长远的智者明宣担心奡央和平多舛,于是放弃王位离开了他的家国,跋山涉水,自祷于诸神离去的沧浪海浮月丘。那时整个奡央都在嘲讽他的杞人忧天,包括他的国家。靳晏二族突然发动战争,其余八国始料未及,明族距离最近首当其冲,一夕覆灭。   十国中的明族亘照国亡国时,那个本该一同殉国的王者此刻正一无所知地祝祷在遥遥的天涯海角长跪不起。十天十夜,他不休不息跪地祈祷了整整十天十夜,奄奄一息之际,终于得到了四神之一朝衡的垂恩。女神点破迷津,告知他故国所承受的一切,并授他以“结肆”指引前路。聚四象而生,无形无质,却又无坚不摧——那是不属于人世的神兵,能够斩断一切羁绊的神之力!他投身于战争,由于消失的血脉重新涌现,促使诸神不得不再度插手,倾天最终赢得了这场旷世之战。   后来,因为他的睿智,无私,伟大,他同他的继承者们都将他们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奡央,守护着倾天,后世的人们便称他们为“列圣”——即在所有方面都能称得上是圣人的人。   不知从何时开始,奡央上同时出现了两位列圣,两柄结肆,人们开始都以为列圣一分为二,各成一派,可列圣一脉的人却也从未出来正名过,两门之间相互和敬又无甚交集,却始终秉承着一样的门规,后来反而越来越开始销声匿迹。于是自那之后,奡央上列圣同时并存着两门,然而却同时对外宣称列圣只有一位,或许如此种种是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但没人去考证,也无从考证。   世世代代流传着两门列圣以及他们手里的结肆,这一世现存的分别是暝踖列圣和凘烟列圣。   多少年了?自自己离开凘烟师傅有多少年了?记不清了。当结肆的剑芒喷涌而出的那一刹,她几乎都觉得自己忘了曾习得的剑技,那段倥偬美好的岁月一去不回。   惊天动地的白芒突开大地,荡涤所有怨怅的瞬间,她竟然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痛快得让她忍不住一口气使出了三式杀招,“溦雨诀”,“敛风诀”,“羽光诀”。崩塌所有暗道,活葬所有朔族人,杀光所有怨怅,所有试图在她剑下反抗的都得毁灭,一个不留!因为那些东西都该死!   可饶是如此般痛快淋漓,报得大仇,她还是抑制不住地流下泪来。   就算杀光了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父亲能回来吗?旻风能回来吗?可儿能回来吗?千千万万被这些朔族杀了的城民能回来吗?   不能!当然是不能!   她松开手,一束铮然的白光啪地落到地面上。   隐约中,似乎又有了一阵泠然作响的叮当声。像是清晨竹林泻落的一汪溪泉,晴天檐角垂挂的几块玉石,落雨横过江面的阵阵簌响,薄暮荒野开放的无边花朵。从天上传来,极其轻缓地浮荡在她耳旁。   依稀间,她好像又听到了一个男子如歌如诉的声音。如同历经风雨磨砺的沧桑,浸透鲜血的沉吟哀悼,绽满日月光芒的云层,回响草甸的甜蜜呢喃。他用缥缈不定的朦胧嗓音反复唱着两句极短的歌词,却在一瞬间紧紧抓住了人的魂魄。   “非我不往,实遥天堑!”   “纵我时往,难溯逢源!”   那是,那是《誓木谣》里的唱词罢。   是他呢。   几近力竭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引线牵引着,又开始缓缓地动起来。她脚下一串亮光,突然直跃向她的手里,举起,挥下,将前方所有塌落的泥石分开轰灭。   似乎,灵魂真的脱离了躯壳了。   不知走了多久,那个满身血迹的女子在一摊稠红的血肉面前停驻了下来。   有一个苍白的男子在她面前的那堆泥石里挣扎着,脸庞血迹斑斑,他不断伸手扒着身下的泥土,他的手指白骨支离,却还能推开面前的石头,然后还试图将他殷红可怖的身躯拔离泥石。他的下半身早已被石块砸得血肉模糊,隐隐露出了森然的白色胫骨,在杂糅泥土的血肉里不安地扭动着,衣服与没了皮肤的血肉粘在一起,浸出变黑的恶血。   他在看到突然出现的女子时停下了动作,他用磨秃掉指头犹自滴着鲜血的手高高地指着面前的女子,看到她同样被血雨冲刷过的身躯,眼里闪过一丝愕然的光芒,他像是想说些什么,蠕动着的嘴里吐出一阵像是错愕却又类似释然的模糊的声音来。   在他开口的第一声,就有细细的黑色的血液沿着他尚自完好的嘴漫出,含混着血擦过骨肉的剥剥声,皮肤冒出细小的血泡。   原来这个人,从里到外全都坏掉了。   那样恐怖如同噩梦一般的场景似乎没有丝毫激到他面前的那个女子,她只是面无表情地低头俯视着他,仿佛在看一条可怜又可怖的垂死的蛇。   他或许对他自己现在的样子一无所知,看到女子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他一边嗬嗬有声地叫着,一边又亟亟地动起来,似乎完全察觉不到痛楚,将他的身躯向着那个女子转去。残破的身躯拖过的地方鲜血淋漓,泥土掺进他裂开的血肉。   他撑着前进的右臂突地一偏,狠狠错开,断裂的腕骨硬生生扎进肩膀,他闷哼一声,整个身体颓然侧地倒了下去。趴下的身体正对着那个直视他的女子。   似乎终于意识到了疼痛,他抬起砸在地上的头,面目全非的脸上撕下的皮肉剧烈地抽搐起来。他剧烈地晃动着自己的身体,努力想要动起来,然而却始终不得力,一直挣扎着,眼睛时不时望望那个女子,似乎生怕她离开了。   舜莪抬头望。崩塌的暗道里隐约看得到上面微微发亮的天空了,黎明前的日光如同铺满了黑沙的白纸,又像隔了层层拂动的石青纱缎,空气里满是死亡的压抑滞重。   雨已经小了,但仍细细簌簌地洒在这一片空旷的废墟上。空气潮湿而新凉,却又溢满了远处的血与火的味道。   也许再过一会儿就破晓了,太阳就又出来了,黑暗也散开了,大地又都亮了,雨水过后的天空也许会更亮,大地也更生机蓬勃,树叶更绿了,花瓣更红了,她也许也解脱了。可是,那些所有死去的无辜的冤魂,逢川这个她生长的地方,却永远都不会活过来了。即便活过来,也不会再是她熟悉的那个了。   斜风细雨,燕过穿柳,天青蒙蒙,东方既白。雨丝从天心细细柔柔地飘落,濡湿了她的脸庞,胸腔长吸进一口清冷的空气。   她低下头,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一团扭动的血肉,心里仿佛有东西啪地一下碎了。   既然如此,终究是要过的,她不能放弃,也不愿放弃,那么就让她找到那个答案吧。   刹那,一束雪亮的光从她身上倏地腾起,在空中绽开般瞬分成八瓣,凌厉地落下,在近地的一霎又蓦然聚拢为一箭!   白亮的光箭矢般没入了正抬头望来的男子头上,一瞬间窜开,那一堆摊在地上的不人不鬼的血肉露出崩裂的裂缝,透出冷白若雪的光芒,像是重击下的琉璃残像一样,顷刻间便崩溃一地,倒下。   终于安静了。   笑,又是笑。那抹释然的笑在他临死前出现在他沁血的嘴角。   那个冷漠的人影没有丝毫停留,转开步子,凌空挥手,白光呼啸而出,剑一样冲向前方掩满石块的出口,凭空洞开了崩塌的暗道。   四处激射的碎块石屑,绯衣女子毫无闪避地伸手接住凌空掠回的白芒,又直直没入了另一片黑暗中。   五 因果(上)   五 因果   呼,呼。   平野上,有巨大的声音呼啸着掠过,经过处蒿草高低起伏。   那是风,轻盈如凤羽的风。吹过视线尽头处的那一棵巍繁的榕树,有轻灵的玉石声从树冠下飘零着红缎中逆着清风的方向传过来。雨天后的空气清新透冷,凉如浮冰。   将满的半轮皓月安静地悬垂在天幕终点,远远的看不出空中的云层。皎洁的的白光将天空照出孤独的苍蓝,如同无常命运般带给人的辽阔无垠的触不到尽头的空荡感,漫无边际。月光渗进茂密的枝叶间,迷途似的找不着通往冠下的间隙,将树冠映得发亮。偶尔风移光动,茵茵的地面上出现斑驳的光,不时叶片上还有空疏的雨滴滑落,丝丝冰凉。疏朗的月色和晓风挣脱枝叶的围笼,然后又直直钻进另一处浓绿窒息的罅隙。   红色的缎带穿过精致的铜铸青铃,打了个罗结,将铜铃连同过往的风的足迹一并系在了结实的枝梢上。风一吹,红带轻盈地翻飘飞扬。在清越的铃铛声与四周隐约的沙沙声中,满树冠的月白光落了下来。照亮了那个在树下伫立了不知多久的英挺的背影,落满了寂静的光。   洁白的锦袍从脖颈间延至银靴的半边,玄色的丝线在衣服雪白滚边的鲛罗上织出了无数凌乱纠缠的曲线,隐约的画面,肩生八翼口啼火焰的暗色常罗。黑色的长发闪着幽泽的光,被镶着莹白长云的蓝玉簪在头顶高束起来。从饱满额头上落下的月光被浓郁的眉毛映射到了硕硕的棕色瞳孔中,转成冰雪般冰冷的目光。高挺的鼻梁向下拓露,一圈薄青色的胡渣,唇色白如寒玉。他的双手背在身后,腰间白色的缎子间垂着一环冰蓝的半圆形玉珏。他整个人如笔挺的剑一般静默在榕树巨大的阴影里,任红缎万千拂过头。直到地平线以下,那个浑身血迹的绯色内装的苍白女子出现时,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闪过一丝颤动。   未落尽的雨滴被一瞬间猛烈起来的风从高层的绿荫里卷落,树冠下系着红罗带的铜铃与此同时也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你终于来了”他立于树下,望着距离自己不足一丈舜莪,身体微微一晃,“我等了你很久了。”   有绿色的风吹起,红缎轻盈地打了个飘儿。当。   对面的女子一身绯紫的薄衣,沾满了发干的血。她胸口露出的贴身内服上依稀布满了血迹,身上还有白色碎石激射出的血眼。她左袖及肘以下的部分全扯碎了,露出的小臂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淋淋的血肉被雨水泡的触目惊心,涨起的虚肉黏糊糊的一片,上面还满是层白白的灰土。她的下半身也是血,全是血,甚至溅红了她银白的鞋。黑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着头皮落下去,几缕头发沾在脸颊上。黑与白,白与红,红与黑在她身上交织对比,令她整个人看上去诡异不已。两眉间是疑惑,是疲倦,是愤怒,是不在乎一切的冷漠。   她定定地看着远安,突然抬起缩在袖里的右手,一抹雪白的光从她指间急吐而出刺向远安的面门!远安似乎预料到了她的出手,凌厉地将左手腕一翻,一道寒光从他手中斩出,在生死一刹挡住了来势凶猛的剑芒!一招得手他便向后掠去,然后发现左手一轻,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那把寒光四射的匕首竟然从当中断成两截!他猛地抬过头,只觉迫人的剑气逼面而来,迅猛的剑一挥而起,从半空中直斩向自己!   “舜莪!你真的就这么恨我么?”在那一刻,他突然迎锋而上高声问道,全不顾迫近的死亡。   雪光闪电般斩落,但在听到他的那句话时一瞬间止下了。他的发冠却还是被凌厉的剑气逼裂,额头上有红色的鲜血顺着流下。   她右手一缓,声音冷的没有丝毫感情“远安,我只需要你告诉我,我父亲的死,旻风的死,是不是你一手策划的?!”,脸色在一刹冷白,杀气聚集,“朝玖帝国的长钧明少将?”   听到她的话,他的脸一瞬间变得死白,双肩剧烈地抖动着,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但声音还是颤抖,“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我的身份,舜莪。”话锋一转,他气息突然变得急促,“舜莪,舜莪!……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帝国的军人,我也有我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啊!”   “狗屁!”在听到他的回答后,她脸色一变,破口大骂,“混蛋!你别对我说什么军纪!那些通通都是个屁!你就为了那什么军令,就杀了我父亲旻风?!……你不用解释,我不想听那些鬼话!”她脸色苍白的像是一只鬼,面前的剑直指着白衣男子的心口,微微发颤。   “可是舜莪,你必须得听我说啊!……我们朔族几千年以来都被你们倾天人困在十墟海上,返不得奡央,终年承受天海怒潮,可是,可是现在不同了!舜莪!只要你放下以往的一切,我们还可以像原来那样的,可以继续在一起……和你和孩子!”   “哈哈!孩子?周远安你别他妈做梦了!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会要这个孽种!”她咬牙切齿地冷笑,残忍地盯着震惊的远安,继续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像是滴着看不见的血,“你不知道吗?两年前,我就是这样杀了你的第一个孩子!”   她的话像是惊雷般一字一句炸响在他耳畔,他难以呼吸地喘息着,脑内天旋地转,额上鲜血纵横,几乎令他昏厥。是了,是了……旻风昏死的那几个月,舜莪的身子确实出了问题,他以为是伤心过度,然而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她自己,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他胸口气血翻涌,只觉得口内突然一股腥甜,他强忍着心里的悲痛,用崭新的目光审视着距自己不远的妻子,凌乱的头发披面,最后竟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好……不愧是令扎那个奸猾的女儿,干得漂亮!”他迟疑着望着她,吐出了最后一个疑问,“那么,你也是那个时候知晓我的身份的吧?”   她站在树荫里,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嘴里沁出的鲜血,可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不够解气!父亲,旻风的大仇,怎么可能就这样算完了!可一时还是怔在原地,树冠里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她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麻木了。直到听到他的话,她才缓过神来,转头看着远安,眼神一点点迷漫,像是在慢慢回忆着,“哦……好像,是吧。你是朔族人,我那时候发觉了,但是没想过你的目的竟是这样大,我一直以为你不过是个常人!”她的目光短暂地凝聚一刻,但又突然安静了下来,“你知道么?远安,这么多年以来,我有多么不希望事情会像现在这样。可是,它终究还是来了!”   面前的女子的声音一瞬间温柔的像是掠过午间林木的和风,安静暖好,他似乎又能够听到树下的铃音了。   “我多么不想会有这么一天啊!”她沉缓的叹息。   “舜莪,我也真的不想要这样啊。”他背过身,回应着她的叹息,散开的头发凌乱的披在脸上,在树荫里一字字缓缓道来,“可是,我是朔族人啊,与你们倾天人完全不同的朔族人!我十岁那一年,父亲带着母亲和我前往当时奡央最繁华的云都。可是,你知道吗?我们朔族人有些从一生下就生活在这里,自小就受尽冷眼,即便本身没有任何对错。那时候我不知道和你们倾天人生活在一起会遭受这样的待遇,所以当我想要和那些小孩一起玩得到他们的厌恶时,我看着他们眼里的嫌弃,忍不住骂了他们一句。于是我就被他们的父母抓着,他们要打死我。那时候朔族人在奡央没有丝毫权利,只有苟且偷生地活着,一旦被你们倾天人嫌恶就只有死路一条,没有人会为我们不平。父亲和母亲来救我,却反而被通知来的官兵诬陷成逆反,困在了着火的房子里。那时候父亲才告诉我,他们是潜伏在奡央的‘捷光者’,他们让我逃,让我回到十墟海上,并将历时多年得到的逢川地形兵力分布图刺在我身上,让我带回去,我忘不了母亲当时用力握住我左手的痛感,忘不了他们在火里泪流满面地对我说‘阿修,今时我和你傩父的种种劫难皆因你,你回去以后千万一定完成我俩没做完的大业啊!’后来他们为了让我逃出去,动用了术法,却没想到引来了当时云都的大神仪。我逃了,他们死了。我逃出去后刚好碰上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男孩子,夏厾舟家,远安。但他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揭发我,反而将我收留了下来。之后,我利用他到了十墟海,然后做出落海的假象,带着他回到玄墟岛。将信息交给了‘讯音’,我被收编到‘柒囊’,而他则和我生活在一起,实则是关押才对。后来,我以他的躯体身份重返奡央,回到家族,我模仿他的举止是那么相像,再加上我刻意疏远他的父母,没有人怀疑我,只当做是在渔村失踪了几个月的自闭的孩子。从那时起我便开始结交倾天权贵,以此方便行动。借家族财力成就仕途,而遇上你,才是我计划中最大最意料之外的运数……自从父娘死后,我无时无刻没有想让所有和我一样的朔族人有朝一日能够光明正大地活在这片大地最尊贵的位置上!想要完成他们终生没有完成的夙愿!你知道么?”他沉浸在回忆里,轻轻地叙述着,声音像是笼罩着层朦胧的白气。他一气到底,没有感情的声调在早晨的雾气里萦绕飘荡,只有在夏厾舟家和最后那几句时情绪稍有些不平定。他讲完了以后,别过头,长长出了口气,重新陷入沉默,树木巨大的阴影包裹着他修长的身躯。   立在不远处的舜莪从一开始就静静地听着,手里的剑光芒流转,听远安讲完了后抬起了头,但又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地重新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对于他这段沉重不堪回首的往事,她几乎一无所知。她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个翩翩贵公子,就算今天知道了他的身份,却也没想到他背负的竟有这么多。今天他却讲了这样多,令她一时接不过话来。说起来,失而复返这样的经历,倒是真的和自己很相像呢……就这样沉默了半晌,还是她先开了口,“尽管这样,父亲和旻风的死还是与你有关,我怎么能够原谅你?……”   “不!舜莪!他们的死都不关我的事!是其他来到奡央的人干的!”听到她的话,他明白了她最后的芥蒂,激动地喘息了一声,辩解道。   “真的么,远安?”听到他的回答,她绝望地喃喃自语,没等他回答,声音又是一颤,“如果我没有见过他的话,我也许真的就会信了你的话。”   有冰凉的泪水顺着她闭上的眼睛滑落下脸庞,重新睁开眼看着远安,她半是悲凉半是讥弄地哈哈笑了起来。   “他?谁?”他悚然一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反应,本能地低呼出声。   “守墨,蔺守墨!他是你的侍人,你难道还要告诉我,他是朔族五部派来监视你的影线吗?……舟远安,你这样处心积虑地骗我有什么意义?你还想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守墨?他不是和宁军在一起的吗?你怎么会……”他略一失神,脱口而出。   “是那群怨怅,还是那些黑衣人?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舜莪咬紧牙关,怒意生起,恨恨。   “那他们人呢?你遇见了他们,你来的时候就身负重伤,想必应该和他们交过手了。我刚刚只顾着和他们会合,一时忘了你。” 他说着便冲过来,语气关切,还带着些许责问,“你虽然习武,但也不是他们的对手,舜儿,听我的,就当做这些从没有发生过吧,有我在你一定会没事的……”就这样说着说着,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劲,顿时收住脚步,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舜莪,神色疑惑,“那守墨怎么还没回来?……还有你,莫非是守墨救了你?不会的!”   “当然不会!他们全死了!不然你以为我怎么到了这里?”沉默了这么久,她突然爆发,周身的衣物砰然炸起,“他们要杀我,我就把他们全杀了!”   “你?”他难以置信的低呼,原本若有所思的眼睛豁然开朗,身形终于晃了晃,在看到舜莪手中白芒的一瞬如遇雷击,全身一震,那是……他登时想起帝国一篇关于倾天的文献记载,脱口惊呼,“结肆!合兵结肆!你……!”   “作为你的妻子我可以原谅你,没关系,你有自己信奉的信仰;但是作为逢川城城主的女儿,旻风的姐姐,我却不能不替他们报仇!”她轻轻掠到远安身傍,附耳细语,手中的剑雪亮,“同时作为倾天列圣一门,我别无选择!”   “对不起。”   她上前轻轻抱住了远安,一身的血腥,像是不灭的怨鬼。一道雪亮的光从她手里泻出,闪电般回旋,没向树冠下的阴影里。   对不起!   “叮!叮!”黑暗里传来两道剑击声,重叠的人影一个旋身,反手击开了雪亮的结肆!   风吹过林木,叶片乍然合拢,将所有月光截断。   “我不会就这么死了!我,朔族人,怎么会死在这种不近家国的地方!   “我还没有完成他们的遗愿,就不会死!   “就算没了孩子,没了宁军……没了你,甚至是没了自己,我都会这样一直坚持下去!”   清蓝的薄光在他指间闪耀,在回身的刹那轻轻贴在了舜莪的脖子上。   眼皮重重地落下一片黑暗。   长剑击入了树身。   五 因果(下)   远安缓步走着,在靠近树冠边缘的时候望了望头顶的天空,然后驻足。   ——外面那半轮明月已经微灭。东方,稀薄的云层隐隐有金光亮起。   还没来?那个奉指盛五部进入逢川的“明”,怎么还没有来?天已经要亮了。   但很快的,他就看到有一袭红衣从远方迅速燃来。驰行间,两侧的树木被映照得火红。原本焦灼的心立刻平息,他匆匆迎了上去。   “滚开!别挡着我的路!”他一怔,耳边传来清晰的叱喝声,脚下的步子一缓。心念应转如电,这不是自己等的人!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不相干的人来。难道要解决这个人……   然而话音刚落,陡然间,一股凌厉的劲风纵横而来!远方射来一道白光,转眼而至,飞火流星般落向高树巨大的顶端,悬停在树冠上的刹那猛地旋转开成一个覆盖了半顶树冠的庞大的星野图来!接着另一股飒然而至的气流缓缓绽开,看不见的力量汹涌波动,不过转瞬,一道白光如风刃从顶上的圆阵下刷地交斩截下!半空中斜划下一道锋利的闪光,接着传来咔咔的巨响,震耳欲聋,然后那棵繁茂茁壮枝干几达数十丈的榕树的树冠沿着气流划过的轨迹轰隆隆滑下!整棵树居然在瞬间被一分为二!   站在树前的他敏捷地感应到那道劈面而来的巨大力量,侧身一避,才堪堪与那力量错身闪过。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如果来人是想对付他的话,那么那股力量就绝不会妙到毫巅地恰好让他避身而过!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树冠轰隆隆作响,他惊呼出声,被激起的气流逼出几十丈远。稳住脚,惊魂未定,他震惊地看着远方倒下的树冠,然后朝话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而那模糊的人影却还在千尺开外。千尺之外的一击,居然硬生生斩开了那样的一棵大树,那样巨大的力量令人望而生畏,他绝对不是那个人的对手。   “我只用这一招,就当是较量好了!”   这,难道只是起手?他瞪大了眼睛,思绪如潮。然而还未回过神来,他只觉得远处传来的另一股尖锐凌厉的呼啸声。   冷冷犀利的话像是凭空洞开了远方的一扇门,一条游丝般的白光从千里之外窜来,箭一样骤然射破空气,以一种极轻极轻的速度向剩下的半棵树袭去!半空响起一股沉闷的弦音,光芒穿透无数道空气,带着像是能射破时空的力量,扭曲了他眼中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条游丝慢了下来,他几乎都能用肉眼看清楚它,纤毫毕现。然后它携带的力量又是如此惊人浩荡,浩荡到让他难以呼吸。直到树冠完全倒地惊起的闷响传来时,他才回过神来,将目光从那条游丝上移开。回头望去,树冠被斜斩开,只剩下另半边树冠伫立着,视线一下子开阔起来。   树冠倒下时带起的撼动触碰了树叶间密集的铜铃,红缎上湿淋淋的墨迹被空荡直下的月光照亮了。叶片上残余的雨滴簌簌急下,淅淅沥沥的像是又落了一场雨。被震落的树叶躺在激起巨大轰声的半边树冠旁边。皎洁的月色如同第一次照射到树荫底下的草地,碧草茵茵,绒如绿毯。   嫩黄孱弱的湿润草地上,纯白的月光起舞翩跹。每一棵短不及寸的草芽,都披着一点白色的光,直到一个血衣女子的脚下,月光才在草尖上消失了。她侧靠在树的根桩处,也正因为如此才在刚刚的危险中幸免于难。而在被截去半边巨大树冠的树身居中处,钉着一柄白光微弱闪烁的光剑。   与此同时,树顶上那张发亮的阵突然倾泻作一道流光,与迫近的慑人丝光一上一前,向着树下浑然沉睡的女子交击而去!所经之处,无数枝叶纷纷避开破碎,让出一条路来!   轰然倒地的树冠让远安暂时忘记了那道破天裂地的光芒,他还沉浸在巨大噪音与世界一瞬间颠倒所带来的漫长震撼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然而仿佛预知到了什么,他眉头一皱,乍然惊醒过来。他忽的想起舜莪还被他困在在树下!他匆匆起身,看到舜莪安然无恙地斜靠在树身上才释然地松了口气,他抬头看天空,疑惑地计算着时辰,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到向着舜莪落下的光芒,他悚然一惊,变了脸色!   那一瞬,他才明白过来!那个人的目的,竟然是舜莪!是舜莪!   他眉宇间掠过一丝惊惶,突然回身,向着舜莪飞奔过去。那一刻,连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速度竟然可以这么快。闪身到了树底,白光截枝切叶而落,他俯身一把抱起舜莪,释然地伸手在她脖子上并指一点,长出了口气。他抱着舜莪回身,足尖运力一点,闪电般掠起,退开。然而,就在他飞身而起的那一瞬,迎面而来的游丝携着惊人的灵力,与头顶落下的白光同时蜿蜒分裂,凭空生成无数蛛丝般的细长毫光,相互纵横成一道由灵力织成的网!他脸色一刹死白,一个转身,绕膝俯身将舜莪护紧。这一切不过电光石火的刹那,力量转眼落下!他一向沉着的心此刻也变得惶惶不安,左手搂紧舜莪,腾出右手一探,在他俯下的身侧一划,一线清亮的蓝光在他指下锋芒毕露,他扬手一挥,光芒倏地窜出,散成五线格挡住落下的攻击!他埋着的头看着舜莪,唇边露出丝胸有成竹的笑意,但转瞬全身又突然剧烈一震,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举目看去,他最引以为傲的逐域之术竟被那些光硬生生切断迸裂,一刹那粉碎!他下意识地收紧双臂,下颔死死抵在舜莪脑后。丝光直直落在他背上,切进身体,他全身起了一股猛烈的痉挛。耀目的光如潮水般暴涨一瞬淹没了整个树桩,只露出半片巍绿的树冠。   光芒瞬间爆发然后又迅速落下,世界寂寂无声。风卷动树叶,白云聚流拢散,天似乎忽然间就大亮了。   四周安静得可怕,眼前仿佛一直涌动着极刺眼的白光。舜莪缓慢地睁开眼睛,模糊中,看到了俯身吻向自己耳旁的远安,她一惊,远安却抱得更紧。她听到他在自己耳畔絮絮低语,但不太真切,不等她反应过来,她突然感觉到抱着自己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起来,然而也更用力地抱紧自己。当她看见一阵冰白的光从背后钻进了他的躯体里的时候,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昏沉沉的脑海忽然一清。她一动不动,感受着远安抱着自己的胸膛里左奔右突的蹿动,抬起头,远安的脸在她头顶近在咫尺。她看着他的脸上安心的微笑,俊朗消瘦,自己那一剑斩出的血痕还在,她当时觉得胸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瓦解了,双眼一红一热,顿时模糊起来。光芒消下,怀抱着她的双臂颓然一松,面前的人影砰然委顿落地,耳边响起一声玉珏落地的声音。她周身的力气仿佛全被抽走了,一下子摊坐在地上,眼里涌出滚滚的泪水来。   她想起来了,在最后远安在她耳边低语的话,此时让她失了魂魄般呆坐着。她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两行热泪又接连滚落下来。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骗你么,傻瓜,那我现在告诉你了……   “舜莪,那是因为我真的很在乎你啊!很在乎很在乎……很想要和你好好活下去啊!”   在乎自己?   想和自己在一起?   终于,啊,原来是这样?可是远安,我明白的是不是太迟了?   是啊,太迟了,真的太迟了。   那么结果呢?   不再想要什么了,因为那样,只会让失去的东西更多罢了。   即便自己现在早已空无一物。   从远方掠来的红裙少女,在看到树冠下跪地痛苦的女子安然无恙时吃了一惊。她一转头又看到地上那块滚落的冰蓝玉珏旁躺着的男子,她的心忽然一跳,惊惧交加。她将怀里昏迷的一头白发的俊美少年放下来,沉默着上前了一步,用左手指地指天,再指向自己心口,然后默默地垂下头,如同在哀悼什么一样。   自己太任性了。错了,全错了。   远方初阳高升。   落了一地的铃铛,红缎,那是年轻恋人愿相守一生的誓词祈祷,被浅薄的雨水打湿了。风无止尽地从未知的远方吹来,奏响了半边树冠下的铃铛,就像是招魂曲,激烈而又没有任何起伏。树叶卷舞在空中,风冷飕飕地吹凉了所有的世事热忱。   地上的半边繁茂的树冠卧在身后,横躺着头颅,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忽然,一束白光从树干上消失了,落了下来。   都结束了。   六 不灭(上)   六 不灭   她将旻风,远安葬在了逢川附近的长劼山上,不是历代城主的陵穴。可儿是被怨怅所杀,肉身早就没了,就是还在,也不能留着,于是只是简单地招魂聚魄,葬了衣冠冢。那之后,她就离开了逢川,秉承师傅远传的讯息,回到了云漠界。似乎是连绵般,她刚回去不久,凘烟师傅在堪破业障后也坐寂了。   她没想要报仇了,回到西撒纳也不曾去找桑珂穆奥们,年少时的约定或许也没记得了。她留在云漠界,接替师傅守护那里。至于令王府,亲人都没了,她没打算有一天要回去。既然所有人都以为令王一府都遇难了,那就让曾经的令舜莪也一起埋葬了去吧。   而那个刚离开云汉界的师弟,和那个与他在一起的红裙少女一同在奡央上修行远游。那样稍纵即逝的韶华,是她这一生都不会再拥有的了。   春回大地。   逢川几乎全城遭屠的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奡央,亘回帝都大怒,原想归咎于逢川城主,可三任城主接二连三死去,一时竟也无法。皇城只好派出了原本奉职于皇族的皇室五修中的风修十禁,加之周围几郡的帮助,短短几日便将城内的怨怅林鬼等妖兽诛尽,修缮一新。但城内却怎么也无法找到带领这批妖物的人,就在此时,谒星教韶凌神女占星卜得寔思光明之神的旨喻,朔族蠢蠢欲动,意图东侵,于是倾天出兵十墟海,再度驱逐朔族。新任城主是令族在亘回的正统王室血脉令煦,为人励精图治极富韬略。但即便如此,逢川受此重创,再难恢复昔日风光,从此一蹶不振。   “哎!你要到哪儿去?”红裙少女望着前边走得飞快的罩着黑帽的长袍少年,一面追赶着。   听到她的话,那个人放慢了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去,“远游。”再不看她,他说。   “是修行么?”她抬起头,眼睛一瞬亮了几分,嫣然笑道,“哎,我也正要去呢,时然列圣!要不我们俩结伴吧?”   一言既出,前面的少年脸色一变,蓦地转过身低头看来。他伸手放下头上的黑帽,黑发落下,他乌墨般的的眸子一瞬冷如寒星,眼中露出戒备疑惑的光,“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红裙少女被他的举动惊得一愣,再是一喜,但转瞬听到他的回答后又无力地怂下了头,沮丧,没想到他的重点居然是这里……但随即她又抬头,对着正低头盯着自己的少年笑了笑,“你那个什么师姐不就是这么叫你的么?我在旁边又不是聋子当然听到了!”她勉强撑着,忽然又埋下头,嘟囔,“你那个师姐也真是的,下手那么重,如果不是‘止行’的话,我们俩恐怕早就死在她剑下了……”说到这里,她的脸色忽地白了下来,似乎又看到了那天那个女子雪亮洞察一切的眸子,令她声音迅速小了下去。对面的时然听到她的前半句低下头明白过来,没有说话。   “‘止行’?!”但听得后半句,时然身体一僵,顿住了脚,难以置信地盯着走到自己前面的少女的身影,双眼一瞬睁得极大。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挺身定了定神,方才问道,“哦!那你是……?”   “倾天韶凌神女座下,明承弟子!”她停了下来,回头对自己露出不可思议目光的时然昂首,微微一笑,她的声音陡然一高,庄重神圣,带着睥睨天下的傲气,陌生得让时然都认不出来。四野顿时一静,连风吹过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韶凌神女!奡央倾天三圣之一的谒星教明圣,与塞斯特德宫的和佺上人,以及南摩教仓尘古师并举为当时三大家!就连列圣一派也未可比肩!而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居然是韶凌神女的首座弟子!他难以置信,但一想到之前自己的疑惑,她显露出的一手好术法,他又不得不相信了。   说完,她回头看着时然,对方显然还没回过神来。看着对方震惊的表情,她忍俊不禁,刚才敬畏神圣的样子又恢复到以往的活泼亲切,她扬头微微一笑,和煦的日光从她侧面照过来,她脸上细小茸茸的毛发浸在金色的光里,清晰可见,“我叫悯惜,虽然是韶凌师傅的大弟子,但并不是她将来的的继承者了。”   那样温暖静好的画面,竟然令时然心底突地为之一动。而叫做悯惜的少女说完这句话后脸色却是不易察觉地一变,但在看到一旁微笑出神,没有注意自己的时然时,又终于释然地笑了。   她应该找不到自己吧!她侥幸地想。   风中飘了些花瓣过来,五颜六色,从右侧山坡后落下,飞满了天空。就在刚刚动身没几步的时候,时然右袖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金光,结肆一跃而出,晶莹的剑芒发出锐利的光!在落地的一刹又恢复了原样。时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俯身去拾。   悯惜立在一旁,似乎对时然的举动不在意。她伸出左手,薄明的纱裙轻舞。左手在空中书写了一个奇特的符号,一点白光一闪而逝。气流掀涌,一瓣金色的花从远方直直落入她伸出去的手中,花瓣漫天飞舞。她看着那瓣花,眼中划过一丝犹豫不决的迟疑的光。时然拾起身的刹那,她握着那瓣花,好奇地迎过去。   “你看,好漂亮的花瓣。”她笑着递过去,当看到对方面容苍白的摇了摇头后,她悻然地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结肆怎么没有召令就出鞘了?”她一面说着,一面装作漫不经心地伸手拿过了金色的圆筒。看到时然没有阻止自己,她没来由地一阵悸动。她颤抖着手接过凝皇,拔开,阳光下沉淀的金色冰晶在风里璀璨生光。她没发现什么异样,于是便将割口封好。她心下一动下定了决心,当下用力握住了金筒壁身,眼里精光暗涌。但在那一刹,她只觉得有无数支尖锐锋利的光刺从手心狠狠刺出,顺着壁上的花纹扎出来,透骨的剧痛,手掌在一瞬间麻木。她吃痛一下子松开了手,握起刺痛的右手,原本以为鲜血淋漓的掌心现在却什么事也没有,但那阵入骨的痛感却还停留在掌上,令她几乎痛呼失声。   时然在一旁瞥到,轻轻一俯,伸手接住了落地的结肆。   悯惜看着拿过结肆却安然无恙的时然,眼神由一开始的决绝变得震惊,然后又失神。她忍着右手的刺痛,缓缓走过去,目光疑惑,“怎么回事?它怎么会这样?!”她揉着剧痛的右手,眼神有些不确定,仰头试探性地问道,“我怎么觉得它和我第一次见到的不一样了?那些花纹,似乎有问题”她脸色一变,接着又摇了摇头,望着时然,“感觉不太对,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   “是啊!自从凘烟师傅逝世后,‘凝合记’就全部出现了!”他沉默着叹息,眼睛里有光来回明灭,“是谁?……那是‘空越术’?是舜莪师姐吧?”他望着远方的目光空茫无神,似乎是自问自答般地喃喃,语气飘忽不定。   “嗯?”悯惜错愕,在一旁不知所以,然后怔怔地凝视着时然,无言。   “也罢,不去想了,这些也无可奈何……啊,我也该动身了。”沉吟了许久,他突然疲惫似的摇了摇头,无奈,然后回眸望了悯惜一眼,苍白无力的脸上忽然有了生气,隐隐有了丝微笑,伸出手,“怎么?你不是要一起走吗?”   悯惜先是一愣,将方才的困惑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兴奋地一跃,抓住了他宽厚的手掌,“当然了!一起走!”笑声清然如铃,令人精神陡然一振。   风吹,仿佛离人哭泣。漫天流风中,黑,红人影迅速消失在了单薄的花雨里。一刹那,空气陡然一震,纷扬的花瓣如同燃烧的纸片般,落成了满天的灰白的余烬。   两侧丛山上,漫山遍野的花朵浅浅地冒出骨朵来,在风中静静等候开放。   六 不灭(下)   风沙朔朔的荒漠。耸立无数黑色的石塔,在大漠中心,一群□□个比寻常石塔还要巍崴的铁灰色四面塔体石窟都分别环绕在十几个巨大高耸的石像周围。每一座塔朝外的面上都有各异的繁复的刻纹,像是经年累月的风沙侵蚀而成的。远远望去,那些石塔像是侍人般躬身匍匐在中央宛如神祇一样高拔的石像身前。   偶尔可以看到几丛稀稀落落的零星红花,像是跳跃的通红火焰般炽烈开放成片。这些生命力极其强大的耐旱的刺荆红几乎开遍了整个西尔博纳沙漠,瀚海里的每一处都可以见到它们的足迹。   日暮西荒。大漠中的落日不同于奡央上其它山岭、草原以及海洋上的落日景象。下坠的夕阳依旧万丈光芒,将晃目的金黄与波荡的血红披沥在无边的沙漠与刺荆红上。逐渐冷却的沙粒热气蒸腾,但温度也开始缓缓降低,由最初的烫手变得温水般和暖。光芒里,火红的刺荆红却越发炽烈,如同垂暮夕阳咳出的血一样,怒放着,发出灼灼的红光。   远方,在大漠里寻找绿洲的旅者,也开始越来越近死亡。西撒纳部落的人也不知在何处歇脚,但天空中似乎一直充斥着一种醉人的酒香,奔放热情的歌声催生开更多的刺荆红。食物的芬芳引得饥肠辘辘的旅人癫狂,在抬头的刹那,像是梦幻般看见无数白光从远方飘来,长划过天空。   屋子里似乎没有火,但却始终有一道微弱的光闪烁在前方。   结实紧润的泥地不同于暗室外松散干燥的砂砾。脚踩在上面,给人一种无可言状的隐秘的安稳感。   脚下似乎浸在一种温润的光里,像是开合纤细的花朵,发出透明石头般的微亮。每一步迈出去,都像是行走在黑暗的巨大的水草海地上,开满了浩瀚的柔软的花瓣,周围伸手不见五指,而脚底散发着微弱的模糊的光,映得眼前竟似乎看得到隐隐的深蓝,每一步仿佛都会踩出湿润的水泽来。   在光芒前端坐的着的是一个素衣女子,眉眼利如刀剑,冷漠不悉世事。她将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缟带简单地捆了散在脑后,苍白的脸庞上五官精致清艳。平展开的眉头,微抿的唇线,紧握成拳的指节发白的手,都透露出一种莫名的悲哀来。她左手心里握着一块半环的玉珏,发着幽蓝的冷光,璧面上是用刻刀简单勾描出的几条起伏的长线,珍珠粉和未彻底凝固的莹明色的鲛人泪,翼人羽作笔,轻描淡抹出几缕若有若无的轻烟,给整块玉镀上一层细雾般的模糊光感。她右手反复摩挲着玉面,手指将两端静止的明黄流苏拨动了又静止,静止了又拨动。幽暗的眸子一动不动地停在手中的玉珏上,眼神飘忽得如同九天上的涌动烟云。在她卧下的石椅前的桌子上,一束清亮的雪白光芒从顶端刻满花痕的银白圆筒中发出,锋利的光尖直钉在了石桌上。那道通体散发着白光的剑刃,将缭绕的浮光笼罩在卧下的白衣女子身周。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喟然长叹一声,抬手将玉珏放回到了石桌上,右手顺手握住了悬在半空中的银筒。一轮淡光刻印倏然从她手心里扩散开去,严丝合缝地将透出的光芒压在了剑筒上的凹槽刻纹上。剑一上手,她的眼神顿时变得凌厉逼人,剑上的光芒似乎也越发锐亮了。她盯着手里的剑,从手里清重的银筒一直到尽头上虚无发亮的光刃,眼睛亮如晨星。忽然间她右手一扬,雪亮的光从半空中落下!地面上突然铺满了无数的水珠冰棱。借着结肆的微光,她横卧在石椅上闷哼一声,转眼又是一剑落下,一股凌厉的劲风划落,剑上的淡蓝水光迅速被从下而上的风光吹成了浅绿,风从落剑处羽衣般展开,满地的水珠被激起,在半空中中被一剑粉碎!在空中冰屑还未完全融化的刹那,她左手一搭石椅,用力一撑,借势跃起,眼眸里有雪亮的刀剑光芒交错而过。又一线电光惊雷般划过暗室,光芒一闪而灭,短暂地照亮了她隐在黑暗的半边脸庞。剑光腾空而起,在半空中回荡斩截,所有的水珠瞬间被切为茫茫雾气!此时浅绿的剑边缘光芒已经被耀目的金光更替,毫光闪现流转如电。她的眼神冷若寒星,收回的剑再度弹开!她曲膝一顿,右手心渗出雪白的光纹来。气沉丹田,然后又一口气吐出,一瞬,模糊的白影跳丸般一跃,雪亮的剑从她身侧闪电般掠起,长急而过,划击出半道凌厉璀璨的弧光!与此同时,边缘处的金芒也迅速被一丝丝纤尘不染的纯白光芒驱尽!人影落定,雪亮的剑光四处回旋,眨眼间腾满黑暗,裂开深邃的沉寂,纵横的光雷电般将暗室照得一片通明!   落定的女子右手拖着尖端雪亮的长剑,大口喘着气,瘫软在石椅上,四肢无力地垂着。她的眼中混合着惊喜与落寞,将她的面庞一瞬间映得光彩夺目。喘息过来后,她难以置信地又举起一侧的剑,似乎想要确认什么般细细注视着,雪亮纯白的剑芒,没有一丝杂色。那样纯粹如斯的剑芒,平心而论,即便在凘烟师傅手里她也不曾见到过。突然间,她扬臂一掷,结肆脱手而出,化为一道流光上下回绕飞窜。信手伸出,她一跃而起,一把握住它,落回石椅上,放开剑,她又莫名地扬声笑了起来。似乎是疲累了,她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她将结肆平放在桌面,自己则躺回石椅上,双手叠放在腹部,倦倦地阖上了双眼,睡意潮涌而来。   一切平息下去了之后,只有结肆微弱的光若隐若现,室内安静的连呼吸声都清晰可辨。不知从何时开始,暗室里最初的那种深蓝的水光忽然随着呼吸声一拍拍又亮了起来,湖蓝的波光潋滟,脚下一瞬间开满了硕大的发亮的花朵,梦境踏着水波的歌咏接踵而来。   倏忽间,白衣女子身边散开一圈刻着银白花纹印徽的光阵,桌面上的结肆蓦地高跃而起,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腾空掠出,在半空中激射开一串雪亮耀目的白光!剑锋一顿,突然向着下方瞑目昏睡过去的女子笔直落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沉睡的人眼皮一动,交叠在腹部的双手一颤,几缕白光闪过,那把落下的剑锋奇异地一偏,刹那间,剑尖没入了素衣女子的右侧心口,剑身直直落下只余下两寸左右的光芒!紧闭着双眼的人眉头狠狠一皱,胸口处浮现出一轮银白色刻纹,不过转瞬就失去了动静。伤口深处急速喷涌出大量的血,胸前大片的衣襟迅速被染成可怖的腥红来,浸透了白衣。   整间暗室充满了一股腥甜,突然陷入了莫名的寂静。地面幽蓝的光波荡,大片花瓣乍开乍合。唯有黑暗深处,一小截白光乍现着,模糊成梦。   明明灭灭,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从暗室上空出现了几十个雪白透亮的光球来,椰子大小。透明薄亮的光面上,露着温和的白月般的光芒,轻轻地照亮了漫长的寂静。   那些梦一般温润的光球从天而降,带着朦胧美丽的光晕环绕在沉寂在石椅上的女子身周。那样温和的光,映照得女子胸口上银筒下那一小截雪亮凌厉的光都轻柔了。突然间,剑身上扩散开无数道环旋着的浮动的白光,瞬间将卧着的女子全身笼罩。凌然明亮的光芒静悬在空中,靠近的光球全都被它弹了开来。那些光球闪着微光,却是毫不避退,仍然接二连三地再度往女子身边靠拢过去。忽然,女子胸口上的光芒震颤起来,银白色圆筒上密密麻麻的刻纹凹槽与此同时也放射出雪白的光亮!一道凌厉的剑气一跃而出!半空中轻盈到没有重量的悬浮的光球被一瞬间震开,锋利的剑紧接着毫不迟疑地落下,一个光球转瞬间就被破开,化为丝缕缠绕的白光,雾气般四散逸开。一股祥和充满生机的气息霎时迎面而来,纯净洁白,没有丝毫的暗色。那一刹那,掠出的剑气仿佛遇到了什么一样,全身一颤,雪亮的光芒顿时黯淡了下来。凌厉的浮光仍旧悬绕着,但银筒上雪亮的白光却迅速蹿回,凹槽上纯白的光也渐渐缩回剑筒的刻纹。那道掠出的剑气也无声地归回到本体,银筒一瞬间消失了所有的光亮,黯淡了。   那个光球被剑气斩开,幻化成细缕纠缠的白光,散开无数婆娑的金色光点,球内不安地扭动着一个人,一个发白慈蔼的尊贵的老人。他安静地将目光投在那个躺在石椅上的女子身上,直至在剑气下突然溃散开来,化为缕缕交绕洁白的旋光,消失不见。剩下的光球仍旧坚定不移地向前飘去,在失去了剑的阻拦后它们的去势加快了许多。直到这个时候,才可以看到浮凸在它们表面上的人的不同的面孔。有年轻的,也有垂暮的;有男子,也有女子;有黑发的,也有白发的,他们有着各异的模样,却又都流露出同一个表情——激动,悲怆,关切,迫不及待,以及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狂热的希冀。其中有一个男子,棕色长发,褐红色的瞳孔,面容俊朗;还有一个面容苍白毫无生气的少年,星目剑眉,嘴唇冷白,面容恹恹落寞;还有一个泛着浅色金光的光球,里面浮现出一个橙衣少女的面庞,笑容灿烂,满目光辉,只是身体上有一道狭长的黑色裂口……他们陆陆续续地靠近石椅,融进了毫无知觉的白衣女子的躯体内,将照亮暗室的光也一瞬间带走了。   身上的结肆在黑暗里一震,发出一阵共鸣,如同人的低声哽咽,在消失了光芒重新安静下来的暗室中,和似乎始终回旋悬荡的隐去的浮光一样,与盛大的离合水光,呼吸般此起彼伏地反复回响震荡。   “舜儿……”   “姐姐……”   “小姐……”   ……   我们回来啦。   后序 不梦世   后序梦世   像是身处在巨大的深谷里,远远避开了人世的喧嚣,沉入更遥远的寂静里。浓云般的白雾充斥着天地,茫茫间一片不可逾越的天堑。记忆像是初冬苏醒的雪片般纷至而来,将自己彻底包裹着。奄忽间身子变得很轻,很轻,荡荡悠悠从躯体内飘出灵魂。再也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笨重,沉滞。   恍惚中像是死去了。魂魄离开躯体,穿度重云,去往九天之上的豳合长乐之国。   眼前忽然变得迷茫起来,绰约白雾包裹一切,出神间思绪涣散。隐约中似乎有人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耳傍,远方,深深浅浅,远远近近,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可捉摸的缥缈,将所有的神志模糊,重回记忆的初始。大雾弥漫满一切空旷,天地一片空白。   他们在呼唤着。   “姐姐……”   “舜儿……”   “小姐……”   朦胧雾气一卷,回忆了。你听到了么?   梦境里是七八岁时候的光景,白光泛滥,世界一片令人目眩的空白,她伏在朱漆横廊侧下,小心翼翼地盯着门口人影的动静。突然,身后的走廊深处传来一声闷响,接着就有少年稚嫩惊惶的哭音在耳腔里嗡地一下响起。她想回身去看,但门口的人影已经惊起仓皇着离开奔进走廊了。迟疑间,她匆忙起身,趁着空当窃喜着冲出了门框,逃进了尘世。她兴奋地回头,看见身后那一片深不见底的雪晃的白,令人不由得惧怕。没什么吧?旻风演得也真够像的!她恍惚了一刹,转瞬间,少年慌张的哭声爆炸般急速膨胀满耳腔,铺天盖地的白光将她冲到了十多年之后。   她看到烟紫色少女潜进晚月下烛火微弱的房间里。那个少女不动声色地前进,全不理会内室轮椅上的少年的低声质问。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几乎感受得到近在咫尺的少年胸口里慌乱搏动的心跳声,变白的面庞上冷汗涔涔而下。慌张间他跌下了轮椅,双手不安地攀着椅腿,竭尽全力想要站起来。眼眶一瞬间通红,她捂着嘴看到出现在少年面前捶胸大笑,前仰后合的紫衣少女,泛白的泪滴无声落下。   “哈哈……哈!旻风,你胆子也太小了吧!一吓就这么窝囊!哈哈……哈!”少女捧腹大笑,滚落在地上的双腿残疾的少年眼神明亮,却掩不住眼底深沉的哀恸与绝望。   轰然一声裂响,天崩地裂,白衣少年被震落的木石砸中,泛血的触手抓住他孱弱的身躯,滚滚灰烟中,废墟下碎开的白衣零落如尘。她踉跄一退,光芒淹没了整个世界。   “哎,站住!”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曼丽的紫裙女子回眸一顾,笑语盈盈,伸手一把抓住了一个高大的蓝衣身影,但在看到对方的面容后脸色顿时一僵,知道是自己莽撞认错了人,一时赧颜,身旁的可儿竟也木讷着没有开口,紧埋着头,准备拔腿就跑。   然而那男子却是温文有礼,俯身一礼,她立在远方,定定地看着男子在夕光下微微抬现的俊朗的脸,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那张面孔下深藏的祸心与城府,那样的真诚美好……她兀自出神沉浸于痛苦的往事,可那边的一切却自顾自地直直接着向下,从不会等待谁。凄淡的黄昏下,男子恭谦地开口,含蓄而温和,“在下舟远安,不知姑娘是谁……竟让远安觉得……”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过于轻佻了,他讪讪地摸着后颈,然后又大方地伸出手,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不知是否有幸,能邀月中女仙共饮一盏清酒?”   她怔怔地望着对面女子的反应,嫣然一笑,亦伸出了手。泪水一瞬落地,吧嗒一声,在溅开的刹那,滔天的凌厉白光逼面而来,一个沉稳高大的人影出现挡在她身前,拥住了她,身后拔亮强烈的光模糊了他的样貌,只有俯身的霎那,男子懊悔叹息般的低语惊雷一样在耳边猛然炸响,一瞬间抽离了世间所有刺目的光彩。   “舜莪,那是因为我真的很在乎你啊!很在乎很在乎……很想要和你好好活下去啊!”身前的人影轰然垮塌,眼前顿时雪晃一片,她失声惊叫。   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月色皎洁着倾泻入房间。那个从小和自己一同长大,情同姐妹的红衣少女都会笑着替她梳妆,最后又将双手环过她的脖子,轻轻地搂着,呢喃微笑,“小姐,多么希望以后可儿能就永远这么侍奉你,不离开,如果那样,该会多好!”每次她都回过头去夺下梳子,笑着打趣她,“不嫁人啦?!不嫁啦?”“不嫁了,不嫁了就不嫁了!”然后便相互胳肢,滚成一团。余音绕耳,但转眼间原本搂着自己的少女突然就撑开手臂推过了自己,黑色的闪电贯穿而来,一道裂口迅速切开了她的身体,可她还是不在乎地微笑,似乎感觉不到丝毫痛楚,眉梢眼角间全是对她的遗憾担忧,“小姐,你要小心啊,我不行了……”她嘴角掠过一丝凄切,摇头苦笑,“何必如此呢,何必留余善心呢,对于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她的目光洞察而悲凉,但很快便开始衰弱下去,“你要一定保护好自己啊……!”最后的声音就这么消失在了这一片无尽的黑暗死寂中,瞬间震醒她的心魔。   白雾迅速倒卷,风暴般清楚了整个世界。荒谷中有了清晰的画面,小村落,恬静安然。   眼前弥漫开去的大雾,她的双眸一瞬间雪亮,但突然又模糊过来,露出了房屋前微笑着的脸。笔直的杨木在屋后挺拔地高擎着,开出了葱茏繁盛的枝叶。   远安,旻风,父亲,母亲,可儿……   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啊。   都在这儿,等着我。等着我,来团聚罢。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